“世界沉重地轉入黑暗……”
1939年冬天,全世界再次被戰火吞沒。英國一個默默無聞的音樂教師在紙上草草寫下他苦惱的心情 ——他心中構思已久的清唱劇草稿。他崇拜的詩人艾略特已同意給這部清唱劇寫詞。但當他看到梯佩特寫下的句子,吃驚地說:“這不已經合適了?”
主人公 ——我們時代的孩子——在整部清唱劇中沒有提名字,現在人們也不再記得他。但是60年前在納粹咄咄逼人吞食歐洲的年代,這是個人人聞之戰栗的事件。
那是1938年,納粹的排猶狂轉入群體暴力。10月,波蘭突然宣布在外僑民護照作廢,必須於該月29日更新。德國抓住時機,於28日把居德的5萬波蘭籍猶太人全部以“無國籍”借口驅逐出境。波方則以護照失效為名,拒絕接受。當夜,成千上萬的猶太人婦孺,隻能在寒風中露宿於德波邊境的曠野中。
此時正在巴黎的17歲猶太少年赫謝爾·格林茲班(Hershel Grynszpan)接到母親來信,詳述了猶太人“無家可歸”的慘景,一時悲從中來,忍無可忍,闖進德駐法使館,沒能找到大使,就開槍重傷了三秘馮·拉特,這個並非納粹黨人的外交人員第二天死在醫院。消息傳到德國,正在慕尼黑籌劃的納粹黨魁放出全國黨徒,“群情激奮”,整整一夜火焚砸抄凶毆,抓捕3萬入集中營,蠻橫殘暴,一片恐怖。
格林茲班在槍擊現場被法國警方逮捕。二戰爆發後,法軍撤出巴黎,卻把他移交給德國人,此後,不知所終。
讀到這個事件,這位音樂教師心裏極為震動。他看到的不僅是魯莽從事導致的悲劇,他看到的是人類曆史上一切惡勢力永久的需要:“替罪羊”。沒有格林茲班事件,歐洲600萬猶太人,還有另外1000萬納粹認為“不純”的人,依然難逃希特勒的“最終解決”。隻要人類尚未擺脫它的惡習——一批人對另一批人自以為理由十足的殘害——就會需要煽動仇恨的“根據”。而更悲劇的是:總是那些具有道義勇氣,卻沒有學會自存自保的青年,落入這個陷阱。難以克製的悲哀,使這位晚熟的音樂家,在炸彈的呼嘯爆炸之中寫出這部清唱劇《我們時代的孩子》,20世紀最重要的音樂作品之一。
邁克爾·梯佩特(Michael Tippett,1905-1998),英國當代最重要的作曲家,今年1月去世。“我要讓悲劇唱出聲音來。”正是這個信念,使他名列於這個世紀最清醒的見證人和道義批判者。
清唱劇(Oratorio)這種曲式,原為演述宗教故事。巴哈的《聖馬太之受難》是梯佩特無法不回顧的經典,但是在《我們時代的孩子》宏大的合唱中,也能聽到別遼茲的《基督的童年》那種幾乎透明的簡約。而亨德爾《彌賽亞》的三樂章式遞進,使梯佩特的這部作品能從敘事一步步退後,從更廣的角度審視人類的悲劇。
但是梯佩特這部清唱劇最傑出之處,真正的大手筆,是采用了當時歐洲音樂界看來不可思議的做法:他穿插使用了五首美國黑人的宗教民歌“靈曲”(Souls)。在為時一小時的音樂中,領唱與合唱隊穿插呼應,個人的悲聲與曆史的無情對列展開,而靈曲成為漆黑一片的絕望之中救贖的嘹亮呼號。最後那首靈曲《深深的河》,遼闊深厚,把整部合唱推入使靈魂戰栗的情感洪流之中。
梯佩特是個有堅定信仰的人,終身堅守和平主義立場。二次大戰爆發時他登記為“良心反戰者”。英國政府規定,此類自動登記者,可以不參戰,但是必須做醫院清掃之類工作。梯佩特拒絕這種“間接懲罰”,對抗四年後,終於被審,判入獄三個月。悖論的是,當他作為罪人出獄後不久,《我們時代的孩子》在倫敦第一次公演,人類悲劇的哀訴,使飽受戰難的聽眾感動至深,梯佩特也成為英國樂壇公認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