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時代的孩子(2 / 2)

自此後,半個世紀以來,此清唱劇在全世界盛演不衰。而演出成功的程度,幾乎總是與聽眾受命運的折磨成正比。1946年此曲在被轟炸敉平的漢堡演出,全場聽眾淚如雨下;1947年在荷蘭阿納姆演出。二次大戰時,為搶占此地河橋,盟軍與本地居民都犧牲慘重。在尚待重建的廢墟之城,台上台下情緒交織一片;1984年在東京演出,掌聲雷動,指揮山口把梯佩特領上舞台謝幕時,滿麵是淚,原來他本人是廣島原爆的幸存者,隻是當日去鄉下訪親,才沒有與全家死在一處;1985年在巴西演出,聽眾把主人公看成當時剛揭發出來的被迫為妓被虐殺的流浪兒童;1986年英國演出,感動的醫生要求把劇詞題獻給被社會偏見隔絕的艾滋病人;而1981年在亞特蘭大演出,梯佩特親自指揮,聽眾中的黑人立即聽出了其中的靈曲,而且聽出此曲是在描述南方黑人的世代苦難,演出自發地變成了全場激動的合唱:“下山吧,摩西!”

20世紀,被曆史學家霍斯鮑姆眼光極準地命名為“極端世紀”,充滿了各種曆史最高的殺人記錄:走極端的所謂“主義”,毫無良心顧忌地滅絕“某一種人”,而這些屠夫總能找到替罪羊作為行凶“根據”。1914年,一個塞爾維亞青年加夫裏羅·普林其普(Gavrilo Princip)推開薩拉熱窩的警察,刺殺了奧匈帝國王儲。這個農家子,民族壓迫使他忍無可忍,他的手點燃了全歐洲的血腥暴戾。後世的曆史學家發現,這是曆史不可避免的破裂,沒有這個少年仇恨的手指,曆史或許不會從那一點裂開而已。

這些臉色蒼白,被激情燎燒得身心幹枯的少年,20世紀的這些孩子,隻是不幸落入了曆史的巨大悲劇之中。梯佩特為他們的悲劇呼號,他並不責怪這些孩子,他們的“極端行為”,是人類大規模惡行預行設置的陷阱。以善抗惡,無異縱容,但是猖獗的惡魔早就獰笑地等著某個人來以惡抗惡,全套宣傳機器就可啟動。

我們能指責這些孩子不夠耐心?不夠睿智?在邪惡的風暴襲來時,孤立無助的個人,被社會拋棄在外,他們隻能聽見自己的血液沸騰的聲音。如果他是個少年,一個自我保護能力弱而道義感強的人,他的悲慘命運幾乎無可避免。

我們時代的中國孩子,難道還少嗎?遇羅克嚐試用論爭、用參與,抵抗正在使用一切暴力,並且有無數信徒讚美著暴力的大罪惡。這個臉色蒼白的孩子,被卑劣而膽怯地槍殺在刑場。後來又有一些少年用憤怒、用對抗,來抗擊罪惡,固然他們的做法並不明智,明智了他們就不再是孩子。我們看到他們蒼白的臉消失在黑暗之中。一時間,他們似乎真的被忘卻了,曆史的一頁似乎真的被合攏了。

梯佩特不同意,他用音樂召喚他們的靈魂。

“我的孩子,我做了什麼使你如此?”女聲領唱代悔恨的母親問。

兒子的回答卻是:“漸漸地,漸漸地,我會放下重荷。”

合唱隊問:“難道被拋棄者就不會有人為他們複仇?”

領唱者回答:“時間的子宮中會產生痊愈。”

這些使艾略特擲筆的詞,似乎答非所問。我想,梯佩特是在說:隻有人類的夢想,以及堅持這種夢想的頑強精神,能對抗曆史不厭其煩重複的大罪惡。在劫固然難逃,業緣卻來自我們每個人的累積。仇恨,作為一種危險的內心暗傷,終將漸漸與光明融合。用這種精神回顧,這些少年個人的悲劇,就漸漸不再是仇恨的一部分,而成為人類走出暴力迷宮的一個路標。

而沿著這一係列路標,最終——不管這最終在何年何月來到——人類將渡過深深的河,走出暴力與苦難的輪回。命定的悲劇會得到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