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歧視中國人的“風情譯名”(1 / 2)

馬克思的標題《哲學的貧困》,來自普魯東的副標題《貧困的哲學》,這些標題“貧困的標題”,卻來自標題的富裕。

全世界每年要出幾十萬本書,其中中文的就是十幾萬;全世界每年要出二三千部電影。全世界每年要推出多少新歌?多少新牌子商品?多少新網頁,新文章?感謝香港觀眾趣味刁鑽,西方電影中文標題常有兩套;可恨國際觀眾的挑剔,東方電影都得重砌爐灶弄個英文標題。

全世界舞文弄墨之徒,每年必須想出上百萬個新標題!

如果想到人類文化史已經累積了幾億個標題,還得盡量避免襲用,這短短幾個字的事,真是難極。無怪乎有的作家覺得取了個好標題,整本書就寫了一半;無怪乎不少電影,已經拍完了,還是用的臨時性“工作標題”。取題成了創作的一個重要部分。大學文學係,應當開一門“標題學”,有用。

我們每年見到絕大多數標題,陳陳相因,寡淡如水。洋人喜歡弄形容詞+名詞:自從1826年庫伯《最後的莫西幹人》以來,已經有近一百部電影,近一千部小說,用“最後”起頭,甚至中國電影也叫《最後抉擇》《最後的戰役》《最後的伊甸園》,真好像最後一次動腦子,今後不必為標題煩惱了。

電影《致命的誘惑》提醒了大家:極端就是要命。於是好萊塢推出《致命的結合》《致命的美麗》《致命的幸福》。這也對,天下何物,用過頭會不致命?

而中國用得最濫的,可能是“紅塵”:《醉臥紅塵》《醉愛紅塵》《笑看紅塵》《滾滾紅塵》《紅塵有你》……還有“滄桑”,“雲雨”,“淩霄”,“天地”等等讓人聽了感覺木然的死語。《煙雨紅顏》《紅塵佳人》,兩半套語合四字,有標題等於沒標題。

絞盡腦汁之餘,有的人開始相信碰運氣:猛地抖擻,撞上精彩。

美國劇作家阿爾比的名劇《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由於伊麗莎白·泰勒精彩演出的電影而享盛名,但是這讓人一驚的題目,也夠幫忙的。這個標題卻是作者在酒吧洗手間看到的,有個醉漢,用肥皂在鏡子上塗鴉寫了這句詼諧話,明顯是套用兒歌《誰害怕大灰狼》(Who's Afraid of the Big Bad Wolf)。

田納西·威廉斯的一出名劇,後來因為馬龍·白蘭度與費雯麗主演電影而盡人皆知。威廉斯把戲寫完了,卻沒有定下標題,換了一連串的《撲克之夜》《飛蛾》《月中坐椅》……他正在新奧爾良寓所坐臥不安時,聽到叮當聲,看到街上開來一輛有軌電車,上麵寫著終點站欲望街,於是有了《欲望號街車》(A Street Car Named Desire)。後來批評家從這標題中讀出許多象征意義,看來都是事後諸葛亮之無聊是非,因為威廉斯如果不朝窗外看那麼一眼,哪來的象征?

荒誕派劇作家題目大多不夠荒誕,隻有約奈司庫的標題,叫人兩眼發直:《禿頭歌女》(La Cantrice Chauve),其實劇中既無禿頭,又無歌女。隻是演員排練時,不當心讀錯了句子,出了這個笑話,被劇作家抓住,改定為這個標題。這個文不對之題,形象不佳,戲卻盛演不衰,保持了法國戲劇演出最長的紀錄。而這個標題,也成為荒誕之所以為荒誕的理由。

大部分作者無此幸運,也無此膽識。

其實不是古人用盡了這些字眼,讓我們無法找新詞。古人在標題上其實很用心,玩險題,似乎比今人更大膽。1881年英國就有書名為《!!!》,到1925年才有人跟上一個《?》,讓曆代圖書管理員極為生氣——無法排進目錄。

傅東華的譯名《飄》,比起原題《隨風而去》,何等瀟灑!至於丟了原題意思,就小意思不必提了。據說法國文學學會幾次開會討論,決定普魯斯特的名著,不許用已經久用的《憶華年》,而應更“確切”地譯為《追憶似水年華》,而且全國統一,連我們這種做理論的,凡是文中提到這本書,出版社編輯也遵循命令,全部改掉!傅東華何幸,沒有一個為天下做主的委員會做他的主。

短終是有限,長可以無限。西方人本來不太敢用長題目,龐德在20世紀初翻譯李白,把“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這個二十字長標題,誤作四句詩,上下兩首詩連成一首,合用上一首詩的標題“江上吟”,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中國詩標題可以長到如此地步。虧得是龐德文字漂亮,詩本來就無理而妙,犯了如此大錯,照樣譯成名作《河歌》(The River S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