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2章 中國文學的曆史命運(4)(3 / 3)

我們仍然把話題拉回到那個時代的自由精神和寬容精神上麵來。對於那個時代的真實的人來說,他們同時具有兩種品質:一是能堅持,二是能容忍。堅持是對自由而言,堅持自由的信仰和追求,戮力向前做去而不管別人說什麼,如何說。各人按照各人的思想生活,各人做各人的文章。做人如鬱達夫、徐誌摩,在私生活以及社會生活方麵,都是率性而為。因此身前身後有眾多的議論,而卻在文壇上留下了值得反複談論的話題。

至於為文。那一代人的創新和自由創造精神是驚人的,他們總是把文章做得遂心如意,絕不雷同於他人。俞平伯和朱自清的同題散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便是一例。再早一些,即是新文學發軔期,胡適和劉半農寫同題詩《人力車夫》也是一例。這是相約而作的,也有不約而作而成為各具特色的美文的,如冰心的《南歸》和徐誌摩的《我的祖母之死》,一寫母親,一寫祖母,同為悼文,但寫法各有其趣,堪稱雙璧。

對於那個時代,文藝的統一化是不可設想的,即使是置身其中的堅持者,自己追求的堅定性一般也不會以此要求他人。相反,他會以諒解和寬容的態度對待與自己不同的藝術追求。柳亞子是舊文學營壘中人,而且是南社的重要成員。一向以推進舊體詩為自己的目標。對於舊詩他是不倦也不動搖的身體力行者,令人感興趣的是:他卻對新詩的價值和處境作了與自己所維護的截然不同的評價。他的《新詩和舊詩》一文是我們此刻論述寬容、自由、獨立和藝術民主意識的證明:

我是喜歡寫舊詩的人,不過我敢大膽肯定地說道:再過五十年,是不見得會有人再做舊詩了。平仄是舊詩的生命線,但據文學上的趨勢看起來,平仄是非廢不可的。那末五十年以後,平仄已經沒有人懂,難道有人來做舊詩嗎?也許有人要問,既然如此,為什麼現在有幾位新文學的作者,也是喜歡寫舊詩呢?我以為這不過是一種畸形的現狀罷了。雖然他們寫得很好,言之有物和清新有味的地方,可以超過舊詩的專家。不過,對於舊詩隻是一種回光返照,是無法延長它的生命的。也許還有人要問,那麼你為什麼還是喜歡寫舊詩呢?我以為,是癖妤的問題,也可以說是情性的問題。我從前打過譬喻,認為中國的舊文學,可以比喻做鴉片煙,一上了癮,便不易解脫。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雖然認定白話文一定要代替文言文,但有時候不免還要寫文言文;雖然認定新詩一定要代替舊詩,但對於新詩,簡直不敢去寫,而還是做我的舊詩,這完全是積習太深,不易割舍的緣故,是不可為訓的呢。

該文寫於1942年8月。作者逝世後發表於《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3期。這裏所體現的明理、豁達、大度、諒解精神,正是五四那一代人的基本特征。

八、曆史的傾斜與歧變

對於中國新文學而言,有幸的是它在建立之後有大約十年或者更多一些時間的極度輝煌。仿佛是醞釀一個漫長冬季的花卉,在早春到臨的時刻,一下子開完了一年的花事。其所以是輝煌的,是因為許多傑出的人和文大體在那時都已出現。這是中國新文學的讓人永遠懷念的花季。

談到不幸,是由於那個輝煌是短暫的。文學受到外力的強加,沒有按照藝術自身的軌跡繼續運動。以五四新文學的兩大思想支柱的確定為標誌,從活的文學人手,進行運載工具的試驗,有效地確定了白話的現代漢語在文學中的地位;從人的文學入手,進行文學內涵的革命性改造,在此基礎上確認自由的人性的和個人本位的文學的價值及秩序。由於藝術民主的張揚,使寬容、諒解、競爭的精神得到普遍認同。最後確定中國文學的多元化格局。這是人們可能認識到並且希望得以實現的文學夢。但不幸,這個夢在現實的嚴酷性麵前,經曆了逐漸幻滅的過程。

中國新文學從20年代就開始一種傾斜的滑行。這原因從根底加以考察,來自社會和中國的實際處境:中國仍然如同往昔那樣充滿悲哀和苦難,內憂和外患使中國社會動蕩不安。這處境逼迫文學回到原先的環境中來這環境是由社會決定的。文學以外的原因要文學順應它的要求,改變已有的流向。新文學麵臨的現實社會的質詢,使新文學重新與中國傳統中的文以載道思想獲得接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