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勇士哭撫。
砍缺的月亮,
被上帝藏進濃霧,
一切已經結束。
在那些重壓之下的崩塌麵前,下降的帆船不能不是一種哀悼。八個樣板的輝煌之上,展開的是暗淡的裹屍布。且不說五四新文學培植的秀美的綠樹,甚而月亮也被砍研,要說這是一切已經結束則指的是那種激情、自由意誌和民主風尚。寫在70年代結束時節的這首詩,正是一個結束的象征。但是,它同時又指向這個暴虐自身的結束。
依附於社會政治的文學,由於環境的改變,氣氛的改善,終於宣告了悉夢的結束。於是開始了又一次反彈。這一次反彈也不是純粹文學的,而是以政治控訴者開端。以充滿懷舊激情的傳統文學鍥人現實的真實性和現實主義的呼喚為實際內容。當時最激動人心的口號是揭批四人幫,歌頌老革命,其內涵是充分政治化的。再後一些,有對說真話的呼籲,其精神也是泛藝術或準藝術的。又開始了類似五四時期問題文學那樣的循環:《我應該怎麼辦》、《愛情的位置》,再一次發出救救孩子的呼籲。這文學廢墟之上的運行,一切都如本世紀20年代我們的前輩經曆過的那樣,令人感到既親切又有寒徹骨的悲涼。
所幸中國新文學有著巨大的潛在生命力,藝術的暗中鬱積、運行以及時機成熟的噴發,造成了火山爆發般的震撼。進人80年代,新文學的格局又開始一次新的逆反。首先是改變一元統治的局麵,由文藝批判運動和新詩潮的出現構成了短暫的二元對峙局麵。80年代中國,又是以詩的巨變為契機,終於徹底衝毀了以單一提倡為標誌的文學極權主義。
這是又一個自由的時代。盡管舊的力量總在伺機反擊。十餘年間風風雨雨,文藝的局勢異常不安定,但中國文學在大禁錮和大迫害以後的大解放,卻表現了極為頑強的反抗性。一切的權威在這種衝擊麵前均失卻了權威性。文學也失去了它的英雄和偶像,無權威和無英雄的文學時代呈現出一派無序的脈動。
十年間,中國當代文學家們仿佛比他們的五四前輩有更多的憂患和更大的危機感,他們的激情有時表現出焦灼和狂躁。短短的時間裏,真正地展現出他們的前輩所預期但來不及實現的至少應以十年的工作抵歐洲各國的百年的夢想。文學趁著社會開放的機緣急速前進,不僅恢複五四人的文學傳統,而且彌補現代主義的未完成的形態,直追西方的後現代主義思潮。
中國文學在十餘年間的進展,舉世為之矚目,由此也帶來某些輕飄或浮躁的缺陷。曆史進程中,文學所受的挫折太多,為追回這種損失,20世紀最後幾年,中國知識界幾乎又重複了上一個世紀末的那些中國人的情感和心理的苦難曆程。此時的中國已消失了百年前那種與世隔絕的狀態。國門的開放、信息的流通使中國人不像過去那樣對地球其他地方無知和隔膜。
於是,當20世紀黃昏降臨的時節,百年的憂患使中國人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索漠。因為心境悲涼,於是奮求更為急切;急切之間對於藝術新潮的趨向呈現著某種追求時髦的輕狂。這種有些失重的追求,顯然與中國傳統的深厚極不適應。
曆史一下子來到了20世紀的最後幾年。這東方古國的上空,如今是一片蒼茫的暮色。文學的一切跡象是否是一次人們所希望看到的回光?也許它並不代表一種真實心願,而真的是回光。那麼人們就有理由期待一次大轉折。但這個轉折是否就是西西弗斯那樣無休止的循環?也許不幸卻是真的,那真是中國文學的大悲痛!
我們當然不希望曆史如此的無情,死亡也許意味著新生。在未來世紀曙光降臨時節,中國人有理由相信,曆史上有過真正的一次鳳凰涅榮。真誠祈望寫出如下詩句的詩人的理想是並不幼稚也不虛幻的——
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折和閃閃的星鬥,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選自《世紀留言》,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