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8章 小說的預告——劉鶚論(2)(3 / 3)

劉鶚於1908年被朝廷宣布革職永不敘用。這年3月20日他在南京被捕,並立即兼程押赴新疆。8月下旬,他在甘肅鞏昌府的秤鉤驛作七律《宿戈驛》一首——

萬山重疊一孤村,地僻秋高易斷魂。

流水潺潺鹼且苦,夕陽慘慘澹而昏。

郵亭屋苦狼窺壁,山市人稀鬼叩門。

到此幾疑生意盡,放臣心事複何雲。

中國西北的八月下旬,秋氣蕭颯,萬山疊嶂之下,一個荒涼的狀如秤鉤的小村,一位曠世奇人勞碌一生,此刻正悄然麵對一盞孤燈,這是何等悲涼的情景!

距此大約六十年前,有一個人在虎門放了一把火,一下子燒掉二百三十七萬斤鴉片。這個人就是林則徐,他因打擊了帝國主義勢力、大振了國威而獲罪。他也走過這條荒涼的流放的長途,也許湊巧也住過這樣的小如秤鉤的小山村,同樣麵對過這樣淒涼的塞上月!那是一個酷烈的時代,扼殺賢良而助長奸佞成了封建末世唯一可觀的風景!

就這樣一路走去,愈走離家鄉和京城愈遠,而劉鶚的心卻依然有著往事的牽縈。9月下旬到達涼州,這時的西北大戈壁灘上,已是霜雪遍地非常荒寒的景象了。離開涼州之前,他給四子劉大紳發了一封家書:

大紳兒覽:父九月十九日到涼州府,古之武威郡也。因委員家住在此,耽擱五日始行啟程。途中,南望雪嶺,直西不絕,以達昆侖,真壯觀也!京中古玩,凡可賣者悉賣之,不必存也。惟倪元林小山水一幅,可留則留,賣之不可過賤,難得品也。九月二十二日父書。

這是劉鶚留在世上的最後的墨跡。他信中描寫的南望雪嶺,直西不絕,當是連亙於河西走廊的祁連雪山。莽蒼蒼的一脈碩大無比的山巒,它的頂上閃著永恒的白光,那是經年不化的積雪。劉鶚在信中顯然為河山的奇偉發出讚歎,但依然未能忘懷他以畢生精力積聚起來的那些古董文物。凡可賣者悉賣之,不必存也,真有一份往事已矣的悲涼;而關於倪雲林小山水的吩咐,依然有世事不能盡忘的牽掛,卻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哀楚。

他的生命隻留下很短的一些時間了。他還想做很多事,例如在新疆他還想以醫術為犯人治病,並著手撰寫醫書,計劃寫七卷。可是,這一切他都來不及做,隻留下遺憾讓後世的人谘嗟。到新疆的第二個年頭,其實是第七個月,一世奇才劉鶴便在無邊的寂寥和空漠中猝然去世。

劉鶚一生有過輝煌,卻始終是個人生的失意者。他有很大的抱負,也有相應的才幹,但卻屢遭挫折。在一百年前,他想過開礦山、修鐵路、整治黃河,辦過織布廠,經營過房地產,還計劃在京津等地開辦自來水、電車、電燈等實業,特別是在那時便有引進外資的想法和實踐,更是常人所不可及。然而,這一切,卻多半以失敗告終而鮮有成者。

人們不難想象,若是一百年前劉鶚的這一切想法都變成了現實,那自那以後的一百年的流血、痛苦、動亂、戰爭、鬥爭、批判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要是一百年前,以劉鶚個人或幾個人的力量而把那鐵路、自來水、電燈等等一切都辦成了,自那往後的一百年幾代人前赴後繼的奮鬥豈不成了多餘!這是中國,這是中國漫長的、凝重的、充滿惰性的時空。它的長處是窒息天才,特別是窒息那些走在時代前麵的最敏感於新事物的天才。而當它做那些窒息的偉業時,往往用的是類似不合祖宗家法這樣一些堂皇的口實。劉鶚的悲劇,乃是中國社會的悲劇,這悲劇對於他個人,是獨特的,而對於中國社會,卻是普泛的。

就這樣,一顆始終對世界抱有新鮮的幻想的心,在中國西部邊陲停止了跳動。劉鶚之死發生在1909年,這是中國最後一個王朝最後一個短命政權的第一年:宣統元年,一個三歲的兒童被匆匆忙忙地抱上了金鑾殿。這一年,被剝奪了權力且被囚禁的皇帝和這個即將消失的王朝的實際操縱者——一位酷愛權力並握有權力的女人,僅僅相隔一日而先後去世。這一切的死亡事件似乎是無意的某種暗示,又好像是冥冥之中上蒼的某種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