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失敗的補償
如同本世紀最後一位古典詩人黃遵憲以他詩界的成功代替了他在政界的失敗一樣,劉鶚作為本世紀最早一位精通洋務的實業家,他出人意外地以一部小說的成功替代了他畢生致力又幾乎一事無成的實業救國的夢想。當電燈和自來水,開礦和修鐵路,織布廠和電車,精鹽公司和五層樓商場,當這一切他傾注了全部的熱情與智慧的非常實際的十分有用的構想都成了幻影的時候,他一生的追求,滿腹的奇奇怪怪的學問和奇奇怪怪的念頭,最後都以一部無用的小說宣告了他的成功。
如今的人說起、想起劉鶚,都說是:他寫過《老殘遊記》。隻是對這部小說的作者感興趣的人,才去尋根刨底,去了解他的身世,了解他的所作所為。而後,才有了意外的發現並饒有趣味地補充說:這是一個奇人,他一生還做過許許多多和寫小說不相幹的事情!
劉鶚的興趣極廣泛,前麵已說過。他除了熱心實業開發,做一些別人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外,他還是一位涉及甲骨、貨幣、陶瓷、碑帖等多種領域的文物古董收藏家。由收藏而研究,有著非常卓越的研究成果。他學習過外文,學習過音樂,也有詩文、書法等實踐。但他一生勞碌最終獲得的盛名,被認為是他一生最大成就的,卻是他很不經心、毫不在意寫出的唯一的一部小說《老殘遊記》。要是說,有許許多多的事和劉鶚的名字相聯係,而聯係最緊密的卻是這一部《老殘遊記》。
人的一生十分有趣,你拚力去做,甚至為它賠上性命,也未必成功。你從未想過,滿不在乎,隻是興之所至偶一為之,竟意外地大獲成功。我們如今談論的劉鶚的創作《老殘遊記》,便是這樣的一個意外事例。上天和這個奇人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上天以它偉大的悲憫之心,見他以曠世英才四處碰壁而意外地給了他以身前的補償和身後的殊榮。當然,說是殊榮也未免言過,這隻是文學,這隻是文學中那時還屬於地位卑微的,一般人不屑為的小說。雖然古人曾說文章這玩意兒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但文章畢竟不是火車、兵船,畢竟不是工廠,不會造出槍炮去抵抗侵略,挽救危亡。文章隻是無用之物。以有用之人而最後去製造這無用之物,可見這時代是多麼苛刻無情,這就是中國世紀末的悲劇。
一個人在1898年被現實的硬壁碰了個鼻青臉腫。一個人以他平民的身份在治理黃河中小試鋒芒而獲得成功,在他躊躇滿誌春風得意以為大道如青天的時候,和1898這一個悲慘的年代窄路相遇了!試想,多少仁人誌士,多少悲歌慷慨的英才,都沒有順利地通過這一年,劉鶚又怎能例外?
現在這本《百年憂患》是以1898年為題的,在1898年有一個人在太原籌辦晉礦而莫名其妙地被彈劾而遣送回鄉,這人便是劉鶚。1898年是他一連串失敗的開頭,它的悲劇身世恰好印證了《百年憂患》的主題。既然涉及了這個人,就不能不涉及這個人的文學創作。所以,盡管《老殘遊記》的寫作不在1898年,但在1898年,《老殘遊記》的作者卻有著悲哀的經曆。這樣看來,如若寫1898年而放走了與文學史、文學研究相關密切的《老殘遊記》這個話題是可惜了。
筆者少年時代就讀過《老殘遊記》。不是全書,而是片段;不是在天津的《日日新聞》或是《繡像小說》上,而是在小學課本。記得當年,在榕蔭覆蓋的課堂,伴隨著窗外的潺潺溪流,筆者和當年的少年學友齊聲朗讀過劉鶚的如下一段文字:
老殘動身上車,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覓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將行李卸下,開發了車價酒錢,胡亂吃點晚飯,也就睡了。
次日清晨起來,吃點兒點心,便搖著串鈴滿街踅了一越,虛應一應故事。午後便步行至鵲華橋邊,雇了一隻小船,蕩起雙漿。朝北不遠,便到曆下亭前。下船進去,入了大門,便是一亭子,油漆已大半剝蝕。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寫的是曆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上寫著杜工部句,下寫著道州何紹基書。亭子旁邊雖有幾間群房,也沒有卄麼意思,複行下船,向西蕩去,不甚遠,又到了鐵公祠畔。你道鐵公是誰?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個鐵鉉,後人敬他的忠義,所以至今春秋時節,土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