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思想而忽視藝術
當時的小說迅速地從娛樂消遣中拔足而出,因感時憂世而深深地向現實的官場腐朽和社會黑暗打入批判的楔子。譴責小說於是成為一種潮流。但是憂患的深廣和急切的功利意圖,使這類小說往往因專注於對事物的描寫、批判、諷刺,而疏遠了作為藝術的基本特征。這表現在疏於結構和布局,對細節的描寫和神態的刻劃不夠精心。用現在的話說,往往因為內容而忘記形式,為了思想而忽視技巧。所以,不能說晚清小說創作高潮中不曾有藝術性較高的作品,伹因為注重實用而輕忽了藝術的精湛則是相當普遍的傾向。正如魯迅說的:雖命意在於匡時,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夏曉虹在她的《晚清文學改良運動》中說——
小說的革新關係到社會政治革新的成敗,小說的重要性由此顯現出來。這一論斷也成為一時公論,在其後出現的小說論文中不斷被重複。甚至當時比較注重藝術性的小說林同人,在出版廣告中仍需聲明:本社刊行各種小說,以稗官野史之記載,寓誘智革俗之深心。(《謹告小說林社最近之趣意》)《新世界小說社報》發表的《讀新小說法》,更提出新小說宜作史讀、宜作子讀、宜作誌讀、宜作經讀,讀新小說者必須具備格致學、警察學、生理學、音律學、政治學、倫理學等多種知識。
她據此最後推斷說:強烈的政治色彩,使得政治小說以外的小說樣式也努力向其靠攏,力求有所寄托。小說界革命論者對小說尤其是對政治小說的推崇,也因功利主義地利用文學,使理論與創作潛伏著危機。作品失去藝術性而減弱感染力,結果會離本來的目標更遠。政治小說的時過境遷,很快喪失了吸引力,原因在此。這都是非常切實的見解。
這樣的缺陷在早期的新小說中表現很突出。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作於1902年,是他把自己的小說理論化為創作的實踐。其間自然就留下了許多理念化的痕跡。梁啟超創作這篇小說充滿自信,確信此類之書,於中國前途,大有稗助,夙夜誌此不衰(緒言一:)。但寫作的結果則是似稗史非稗史,似論著非論著,不知成何種文體(緒言四)。由於編中往往多載法律、章程、演說、論文等,連篇累牘,毫無趣味,因此阿英對此評論說,故實際上,《新中國未來記》隻是一部對話體的發表政見,商榷國計的書而已。至於阿英認為此書最精采的部分的政治辯論,如第三回求新學三大洲環遊,論時局兩名士舌戰,全文約二萬言,涉及辯論的內容竟至一萬六千餘言,恐怕並非優點。
《老殘遊記》的超前性
由此我們回過頭來看看劉鶚的《老殘遊記》,它與梁啟超寫作的《新中國未來記》幾乎同時,但卻有極大的差別。應當說梁著隻是把小說作為運載和傳導言論的工具;而劉著則是藝術。它有思想,卻非赤裸地顯示,而是經過藝術。這種差別,看似簡單,其實有天地之隔。正是這種差別使梁著受到遺忘,而劉著卻得以留存。
讀《老殘遊記》,它的章回體讓人感到了濃重的舊小說的形式感,但展讀一過,彌漫心間的卻是一種新小說的氛圍。它的展開不是以往那種的陳套,而是個人漫遊式的即目所見的講述。這種講述的特點,是寫景和抒情的渾成一體。在舊小說類似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或是一路上風光異常,不必細表的地方,它卻有極細微而精彩的圖畫般的映現。例如,寫初凍的黃河,那一派躍動凜冽的景象非常具體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