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彎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麵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裏。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隻是麵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麵有七八寸厚,再往上遊走了一二百步,隻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隻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麵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得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得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
這描寫,把黃河淌淩的生動畫麵定格了。百年之後的今天,我們重讀,依然獲得那非凡氣勢的動感。重要的還不是這種描寫的生動性,而是作者從事這種描寫時,那種充分審美的心態。這時,當日那種小說能夠新民、或通過小說改造社會等等的考慮,都被擱置起來。我們能夠感受到的,便是眼前這種雄健的冰淩的擠壓和奔湧,讓人陶醉的美感,而把此外的一切都淡忘了。這是與舊小說匆忙說事交待情節的做法完全不同的。它重視那種實際的觀察,並把觀察的成果用現代的語言記述下來。這種寫法體現了新小說藝術試驗的成功。劉鶚顯然也十分欣賞自己的這些文字,他在自評中說:止水結冰是何情狀?流水結冰是何情狀?小河結冰是何情狀?大河結冰是何情狀?河南黃河結冰是何情狀?山東黃河結冰是何情狀?須知前一卷所寫是山東黃河結冰。描寫的具體性而不是普泛化,正是新文學特別是新文學中寫實主義的重要品質。由此看來,劉鶚的創作傾向已反映了新文學的某種萌芽。
以上一段文字是黃河白日奔動之美,再看下引這一段,則是在夜晚靜謐的體察:
抬起頭來,看那南麵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麵,所以看不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隻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麵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隻就稍近的地方,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什麼來了。
文學是一種奇妙的東西。盡管中國文學尤其是上一個世紀末那種國勢頻危時期的文學被一種危急所召喚,文學受命於拯救苦難而染上了沉重的時代憂患。即就《老殘遊記》而言,它也無疑肩負了嚴肅的使命。但作為一種審美的精神勞作,當作家進人其中,他也會在他所麵對的一切中忘情。此刻劉鶚所看到的月光下的雲和山,他對於近處的山和遠處的山的白色的分辨等等,一切似乎都遠離了主題。然而,正是這樣的遠離,才是更加接近了審美的創造。
《老殘遊記》有許多被稱道的文字,如第十三回寫翠環,想到自己身世及眼前處境,笑而又哭,哭而又笑的內心複雜的心理活動。又如王小玉唱書的層層遞進,營造特殊氣氛的描寫,不特見出作者的文字功夫,也體現出他的音樂素養。像這方麵還有柏樹穀中彈箜篌的描寫,也都是日常經驗的積累和表述。書中對於清末官場腐朽的揭露,以及黃河水流形勢的描寫,乃至詩和書法的描寫等等,很多都來自作者的自身體驗。如第十四回自評有如下一段文字:廢濟陽以下民檢,是光緒己醜年事,其時,作者正奉檄測量山東省黃河,目睹屍骸逐流而下,自朝至暮,不知凡幾。山東村居,房皆平頂,水來民皆升屋而處。一日,作者船泊小街子,見屋頂上人約八、九十口,購饅頭五十斤散之。值夜大風雨,僅十餘人矣!不禁痛哭。作者告餘雲:生平有三大心事,山東廢民墊,是其傷心之一也。其實作者與評者同是一個人,此處有意托為兩個人。劉鶚平生治過黃河,這是他的生活經曆的形象體現,說到傷心一事,則是作家創作時感情的投人。這些,都證明《老殘遊記》的創作,的確顯示了新文學創作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