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一點,還是此書創作與舊章回小說的散漫拚接已有明顯的超越。第一回寫蓬萊夢境,海中漂流的大船,為全書起始,寓意甚明,正是一種籠罩全書的立意的暗示,由此證明,它流露出新創作的注重整體結構的意向。這是《老殘遊記》最值得注意的一點。這特點在作者第十五回的自評中亦可看出:疏密相間,大小雜出,此定法也。曆史文章家每序一大事,必夾序數小事,點綴其間,以歇目力,而紓文氣。此卷書賈、魏事一大案,熱鬧極矣,中間應插序一冷淡事,方合成法。乃忽然火起,熱上加熱,鬧中添鬧,文筆真有不可思議功德。劉鶚的創作能夠一下子超越當日遺責小說髙潮中的某些理念化和急於說事的局限,注意實現文學的審美特征,注意描寫的具體性和生動性,這正是他過人的聰明之處。而且作者在從事這些描寫時,用的是簡潔生動、有很強個人特點的語言,它有鮮明的語言個性。這部小說已經初步體現出對中國古典/1、說的模式不自覺的超越。更進一步看就是在這部小說中,不是一種拚湊式的排列,而是注重結構的完整,布局的適當,有整體感,韻律感,疏密相間,緩急有致。這些方麵都表明,《老殘遊記》在當時的創作潮流中,體現了一種非常可貴的超前性。
劉鶚寫作《老殘遊記》的時代,仍處於當日維新派推動和倡導的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和詩界革命的潮流之中。文學的改良性試驗推進的結果,盡管出現了不少新的跡象,但不徹底的主張和急於求成的實踐,造成了欲速則不達的局麵,總的成績並不突出,幾乎所有的試驗,都像是一鍋夾生飯。《老殘遊記》的出現,在這個總潮流中是一種特異現象。盡管它的出現與胡適和陳獨秀領導的新文學革命還隔著一段不長也不短的路程,卻是從中透出了新文學革命某種細弱的跡象,此即所謂的風起於青萍之末。單是第六回萬家流血頂染鮮紅,一席談心辯生狐白中寫老殘感慨酷吏暴行在壁間題詩之後——為寫雪中雀鳥的饑寒而擔優,由雀鳥而想到在酷政統治下百姓的命運比那些鳥類更加不如——
想到這裏,不覺落下淚來。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刮刮的叫了幾聲,仿佛他不是號寒啼饑,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
單看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這幾個宇,不覺讓人耳目一新,竟是看到了新文學革命之後那些現代文學作家們的創作似的。這些超凡脫俗的文字不分明有著隨後出現的魯迅那樣的筆墨趣味了嗎?讀這文字不知怎的會讓人聯想到魯迅《藥》的結尾——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隻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也許這兩段文字毫不相幹,這聯想畢竟有點奇特。然而,還是產生了這樣的聯想劉鶚的《老殘遊記》也許的確讓人聯想到1919年以後展開的新文學運動。就是說,劉鶚不經意之間做出的這部小說,也在不經意之間對於以往的章回小說提供了有異於人的象征的素質。盡管劉鶚未必想到,更不會有這樣的預見性和明確的用心,但是,一部小說的確預告了中國劃時代的新文學的誕生。
(原載《中國文化研究》199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