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咱有這樣好的師長與朋友(2 / 3)

我給了魏明倫兩首我頭一年寫的詩。詩是在北戴河環保局培訓中心小住時寫的。那裏每天早晨吃炸得極香的大油餅。我的心情是平靜的,同時想念一些文友。享受一種不無甜蜜的休息與傷感。如詩題所寫,享受懷念和溫暖。

我有了更多的時間和機會與一些師長、老同誌接觸。頭一個是夏衍。他此時已經住到了絨線胡同,二進的四合院高高大大,風雨走廊從正房可以一直走到大門。院裏兩株巨大的丁香樹。房子很好,擺設沒有,家具極簡陋。其實夏老有珍貴書畫甚多,如果他想辦法,這些價值連城的書畫足可以使他的住宅堂皇富麗。他最後把全部寶貝,捐獻給浙江省博物館了。夏老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者。

夏公(一般稱他為夏公,這是早有的習慣稱謂)雖然年逾九十,他的個性是幹脆利索,清楚明白。張光年同誌比他小十歲左右,但是據說他們二老通完一次電話,夏公卻抱怨光年說話速度太慢,倒像夏老是一個性急的小夥子。從“文革”後我第一次見到老人家,他一直瘦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說是他的體重一直不超過四十公斤。我要說,對不起,他的瘦的形狀具備了一種骷髏精品風格,他的人與他的頭腦都隻剩下了精粹,再沒有多餘的一克東西了。

我在這段期間訪問夏公的頻率極高,但每次很少超過一小時,一般就是一節課四十五分鍾,各自談一些彼此關心的政治的與文藝的信息,略略交流一下想法,說一兩句笑話,談談養貓與世界杯足球賽,再見。

夏公女兒沈寧說老爺子就是歡迎王蒙來,王蒙的快刀亂麻的風格與他對路,投脾氣。

夏公關心政治,但他從來不多說個人的飛短流長,有時他略略一笑,表示對某人的不感興趣。有一次說到文藝界是魯太愚與全都換。由於與韓國兩位政治家姓名諧音,令人解頤,這在他,就算是說得最刻薄、最嚴重的一次了。

有一次我們二人正在說話,他看到了新來的報紙的書刊廣告上登有《世界文學》最新一期目錄,目錄中有我的譯作契佛小說。他說了一句“了不起”。這是他對我個人說過的唯一一句誇獎的話。談起翻譯,我不能不回憶起解放前在北京圖書館看沈端先署名譯的高爾基的《母親》,那時候讀《母親》,我的心情與讀《聖經》一樣。直到夏衍死後,我才留意到《母親》是他翻譯的,夏衍就是沈端先的筆名。

華藝出版社要出一套《名家新作大係》,請夏公作序。夏公說是他視力不好,為難。我乃起草了一個稿子,請他過目。他一看,就告訴沈寧,這一看就是王蒙寫的嘛,怎麼好署夏衍的名?下次見麵,老人家已經“另起爐灶”寫好,並安慰我說:“我已經吸收了你的意見,在你的草稿的基礎上寫出來此稿。”我一看,知道自己的草稿已被“槍斃”,但也假裝合作順利的樣子。這是唯一的一次我們互相都沒有絕對直爽地對待對方。

夏衍與世紀同齡,一九九四年他的生日,趙樸初為他題寫了“九五之尊”的賀壽詞。一九九五年二月,他病危。直到昏睡過去前幾個小時,是一個早晨,他對子女說,此日感覺不好,可能就此而去,他的後事托付陳荒煤來辦。此時陳已身患不治之症,沒有告訴夏公。我不知道是否他的子女神態有異,他補充說,還有王蒙,找王蒙吧。如果論一世友誼,以及輩分,我當然不能與荒煤相比,但是夏老最後提到了我,我不能不為他的信賴與依靠而感動。我能夠略略告慰於夏老的,一個是通過我個人的反映轉達,上書各領導部門,促進了一九九九年對於夏公誕辰百周年的紀念活動的舉行。一個是協助周巍峙老主編了《夏衍文集》十六卷,完成於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