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穿越到正德年間,遇到劉瑾為對手的話,相比之下,是比王振和汪直更難對付的,因為王振和汪直雖然也有皇帝寵信,並且爪牙眾多,而相比之下,劉瑾更進一步,他把他的黨羽和勢力,完全發展成了一個組織,他的手下,不再是結構鬆散,靠著阿諛奉承雲集起來的一群小人,相反卻是一群組織嚴密,結構森嚴,勾搭連環,分工明確的體係。更強大的是,比起王振和汪直時代,遭到文官集團群起攻之的情景,劉瑾卻更懂得摻沙子,他的黨羽,既有宦官集團的實力派人物,更有文官集團的政要,自己身邊更是謀士眾多,智囊雲集,套一句現代語說: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穿越到明朝,碰上這樣的人,稍有不慎恐怕就會落入他的天羅地網,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的劉瑾,也是有弱點的。他的弱點有兩個,表麵看,都不是大毛病,而放在他的人生命運上,卻是針尖大的窟窿,捅出來鬥大的風。
劉瑾的第一個毛病,就是他的優柔寡斷。
劉瑾是個心思細密,善於從複雜的局麵中,找出最迅捷解決問題辦法的人,但心思細密的另一個後果,就是做事猶豫不決,當下決斷的時候,卻反複搖擺,按照現代的流行語說,就是經常糾結。
早在文官集團發起驅逐劉瑾運動,並不惜以辭職向明武宗施加壓力的時候,劉瑾的優柔寡斷,就險些要了他的命,當時文官集團來勢洶洶,從內閣到六部九卿都以集體辭職威脅,巨大的壓力也令劉瑾慌了手腳,他甚至主動找到文官集團求和,在遭到文官們拒絕後,劉瑾甚至還曾想請求明武宗,把他們發配到南京以避禍,關鍵時刻,是另一個宦官張永憤然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魚死網破。正是這聲怒吼,才激起了劉瑾的決心,最終在焦芳的配合下反敗為勝。
在這場博弈勝利後,劉瑾隨即開始了對文官集團們的反攻倒算,大批參與驅逐劉瑾行動的官員們遭到罷免,然而五十三個“奸黨”名單裏,卻偏偏少了一個人:驅逐宦官運動的領袖,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劉瑾之所以放過李東陽,並不是他心善,而是這場運動讓他認定,文官集團對他的反動聲音是極大的,而李東陽雖然是這場博弈的發動者,然而整個過程中,他的態度並不強硬,相反還在文官們中間為他說好話,外加李東陽本人也非常會來事,麵對劉瑾非常謙恭,還經常給他寫個賀表來巴結。如此一來,令劉瑾認定,這個名聲在外的李大人是個老實人,留下他,對自己收攬人心有用。這想法沒錯,可未曾想,這個李東陽並不老實,五年後那場改變劉瑾命運的宴席上,正是李東陽在最關鍵時刻,給了他致命一擊。
而劉瑾的第二個毛病,和之前的王振汪直一樣,就是自大。
但不一樣的是,王振和汪直的自大,都是小事,經常因為瑣碎的事情樹敵,最後遭到滅頂之災,相比之下,劉瑾的自大,卻是窩裏反,在大權獨攬之後,他的權勢到達頂點,但問題在於,與文官集團搏鬥時的劉瑾,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相反去是八個人,號稱“八虎”,而在文官集團被徹底摧毀後,八虎之間的“內部矛盾”,立刻因為利益而上升到“主要矛盾”,但劉瑾顯然缺少正確的認識,相反他認為,自己已經權傾朝野了,那些文官都被自己鬥倒,這些小弟們豈在話下?
可偏偏八虎之中,不止劉瑾一個人有性格,同樣有性格的還有張永,比起劉瑾的陰險來,張永是個孔武有力的宦官,他和劉瑾本來是老哥們,倆人後來交惡有很大原因,但主要原因,就是毀在劉瑾自己的剛愎自用上。倆人鬧翻主要因為兩件事,一件是某官員向張永行賄要官,但劉瑾惱火這個官員沒給自己行賄,因此從中作梗,把他升官的事情給鬧黃了。事後張永把官員的賄金退給苦主,但和劉瑾的梁子也就結下來了。不久之後,另一件事的發生,讓兩個老哥們徹底鬧翻,當時有個叫吳中的已故宦官,因為犯罪財產被抄沒,後來張永奏請明武宗,將吳中的財產劃在自己名下,誰知就是這時,吳中的家屬進京來索取財產,求到了劉瑾名下,收了吳中家屬錢的劉瑾,立刻勒令張永返還田產,張永一聽大怒,不但不從,還把劉瑾派來接收田產的官員打的屁滾尿流,劉瑾聞訊也火了,準備打發張永到南京養老,誰料張永更不好惹,當場闖進皇宮,當著眾多太監的麵,摁住劉瑾一頓暴打,事情雖然在朱厚照的調解下得以和解,但倆人的仇卻因此結下了。
正是這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弱點,導致了權傾朝野的劉瑾,在正德十年(1510年)的徹底敗亡。敗亡的起因,是劉瑾為了樹政績,在西北整頓軍屯,結果引發了西北地區的安化王叛亂。之後張永以監軍的身份,與名臣楊一清一道平定叛亂,也正是平叛期間,張楊二人經過密謀,定下了除劉瑾之計——張永以平叛功臣的身份回京,在明武宗朱厚照麵前揭發劉瑾罪惡,然後再由李東陽等大臣聯合上奏,徹底將劉瑾打垮。
對於張永的這次攻擊,劉瑾是有預料的,而且也是有應對方案的:先是在京城附近部署重兵,阻止張永入京。然後如果張永入京了,就和張永一起見明武宗,防止張永單獨進讒言。如果張永見過明武宗,卻沒有說服明武宗,則第二天立刻羅織罪名將張永逮捕,從而一舉反敗為勝。
這個計劃是劉瑾的高參張彩製定的,本來天衣無縫,可執行起來,卻因劉瑾自己的弱點,完全走了樣。首先是張永回京的時候,按照劉瑾的判斷,西北距離遙遠,應該不會立刻回來,誰知張永輕裝簡從,僅帶騎兵提前回京,令劉瑾在外圍的攔截撲空。接著張永覲見明武宗,明武宗高興之下,命劉瑾作陪,整個宴席上,劉瑾百倍警惕,防止張永進讒言,卻見張永隻喝酒不說話,不一會就爛醉如泥,看著天色已晚,劉瑾的自大讓他再次做出誤判,他認為此時張永已爛醉,不可能再對自己有什麼不利,於是提前告辭回家,並部署次日抓捕張永的行動,誰知劉瑾前腳剛走,一直裝醉的張永立刻恢複正常,在明武宗麵前哭訴劉瑾奸惡,終於將明武宗說動了心,結果正睡著覺的劉瑾,被明武宗下令逮捕,一代權閹,轉眼間鋃鐺入獄。
但到這裏,劉瑾其實還是有機會的,因為事後劉瑾的家被抄,除了抄出大筆家產外,並沒有任何造反的證據,明武宗本人也很懊悔,甚至還送了牢房裏的劉瑾一件衣服。正當劉瑾命運轉機的時候,當年他一念之差留下的定時炸彈爆炸了:內閣大學士李東陽率百官上奏彈劾劉瑾,同時官員們經過第二次抄家,抄出了劉瑾大量謀反的證據,結果明武宗看後大怒,罵道“狗奴才,真的要造反啊”。劉瑾的生路就此斷絕,被處以淩遲之刑,遭三千六百刀酷刑處死。其實,他正是死在了自己的猶豫和自大上。
而同樣是九千歲的魏忠賢,在“四大權閹”中,可謂最呼風喚雨的。然而,比起其他三位來,卻也是下場最慘的。不止他自己被滿門抄斬,其事敗後更是株連最廣。王振事敗後,其黨羽如王文等人,還能繼續屹立官場不倒,汪直事敗後,其死黨王越雖然被罷官回鄉,卻安度萬年,並在十二年後重新得明孝宗任用,過世後更受到明朝“輟朝三日”的禮遇哀悼。至於劉瑾,其個人雖被淩遲處死,但是他的黨羽如焦芳,以及給他最早行賄的劉宇等人,都僅僅被處以罷官處罰。唯獨魏忠賢不同,崇禎皇帝在清算了魏忠賢後,更以追查閹黨為宗旨,大力徹查,當時明朝中央政府一共八百個官員,被劃為“閹黨”的多達一百六十多人。其比例之高,株連之廣,都是明朝三百年之最。
下場慘,株連廣,卻也恰恰說明,魏忠賢活著的時候,禍害可謂最深。比起三位權閹來,魏忠賢可以說是個極大成者,前三位的成功經驗,他幾乎全部吸取,前三位的失敗教訓,他也全部借鑒。就說結黨這條,如果說劉瑾隻是結黨,那麼魏忠賢卻把閹黨發展到了明朝的高峰,當時他的手下,僅有他“幹兒子”名號的,就有數十人,至於孫子名號的更是成百上千。政治方麵,無論內閣還是六部,都被他遍插親信,內閣大學士魏廣微和兵部尚書崔呈秀,一個抓行政權一個抓兵權,更是他的鐵杆親信,其下的爪牙,從中央到地方遍布,更冠以“五虎”“五猴”“十彪”“十孩兒”“百義孫”等稱號,可謂上下一體,走狗遍地,稍不留神,就能撞到他的槍口上,誠如明末文人計六奇的記錄:四個人在酒店裏喝酒,三個人大罵魏忠賢,還沒罵完,錦衣衛就闖了進來,當場把其中三個人剝了皮,賞了那個不說話的人錢。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把持朝政七年,氣勢洶洶的權閹,最後說完蛋就完蛋了,而且完蛋的幹淨利索,諸如武俠片裏那樣的生死大決戰更是沒有,從被崇禎罷官,到被崇禎賜死,基本就是逆來順受,比羔羊還羔羊。他的弱點又在哪?
其實魏忠賢的弱點,也是很簡單一句話:他是個流氓。
魏忠賢的流氓出身,是盡人皆知,他從底層爬到高層,靠的就是他的流氓性格,即流氓中那種撞死南牆不回頭,咬死了不放鬆的精神,為了實現目的,那更是不擇手段,臉皮良心全不要,不惜一切代價辦到底。政治鬥爭上更是心狠手辣,出手就是殺招,劉瑾還有優柔寡斷,他卻毫不留情,比如和他作對的東林黨,基本都是趕盡殺絕。他在天啟年間的呼風喚雨,根本上說,是來自他這種流氓精神。
然而流氓精神,同時也是一把雙刃劍,流氓精神的特點是,惹得起的,往死裏惹,惹不起的,該認慫就認慫。
而魏忠賢在骨子裏,也正是個這樣的人。按照《明史》的記錄,權勢熏後的魏公公,有曆史記載的一次渾身發抖,並不是被皇帝斥罵,相反,則是看到了給事中楊漣的那封彈劾魏忠賢奏疏,疏中字字珠璣,羅列魏忠賢諸項罪過,件件直指魏忠賢要害。當時正把持朝政的魏忠賢立刻慫了,不但主動找楊漣求和,甚至找到內閣首輔葉向高請求和解。雖然後來魏忠賢還是靠著糊弄明熹宗,借這封奏疏大興冤獄,將東林黨趕盡殺絕。但這段認慫的經曆,卻還是為他後來的倒黴,埋下了伏筆。
魏忠賢的流氓精神缺陷裏,除了欺軟怕硬這條外,另一條也格外要命:毫無遠見,急功近利。
流氓裏很少有高瞻遠矚的,出身街頭混混的流氓,眼光當然難看得遠。而魏忠賢的倒台,就是被這一條給坑了。他之前所有的呼風喚雨,其實是建立在明熹宗寵信的基礎上。所以確保明熹宗的健康,也就成了魏忠賢專權的基本要務。可就是這件事,被魏忠賢自己給搞砸了,天啟七年(1627年)明熹宗春遊落水,救上來後就一病不起,按照現代醫學的說法,這屬於肺積水,放在當時,本身就是要命的病,可偏偏魏忠賢胡鬧,他的幹兒子尚書霍維華亂拍馬屁,自稱有“神藥”靈隱露進獻,病急亂投醫的魏忠賢大喜,連忙命給明熹宗服用,結果一連數月,明熹宗不經治療,隻靠喝靈隱露過活,直到自己給活活喝死。這所謂的靈隱露,按照現代食品學名,其實就是米湯。亂拍馬屁,結果把自己最大的靠山給拍沒了,權勢滔天的魏忠賢,也就離死不遠了。
而在明熹宗死後,崇禎皇帝朱由檢登基,早在朱由檢作為“信王”的時候,就和魏忠賢不和,現在他上台,挨整是難免的。但初登皇位的朱由檢根基不穩,當然不敢貿然動手。而後,在朱由檢的步步威逼下,魏忠賢節節敗退,其實他的命運,在朱由檢登基後就已經注定,明朝中央集權完備,失去皇帝信任的宦官,無論之前多麼呼風喚雨,都最終無法對抗皇權,唯一的區別,就是淒慘的死去,還是平安的全身而退。
所以從崇禎上台後,魏忠賢也立刻做出了正確的抉擇,爭取全身而退,崇禎步步緊逼,今天法辦了魏忠賢的親信,明天削奪魏忠賢的權,魏忠賢也知趣,不斷的請求辭職,甚至還找崇禎哭訴,隻求平安回家享受富貴。年輕的崇禎審時度勢,最終順水推舟,同意了魏忠賢的請求,準許魏忠賢告老還鄉,一代權閹,眼看就能平安退出江湖了。
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魏忠賢的流氓性格再次發作,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卻最終葬送了他。第一個錯誤是,既然決定告老還鄉,那就見好就收,可魏忠賢偏偏畫蛇添足,買通崇禎最信任的太監徐元文為自己說好話,結果惹得崇禎大怒,徐元文被抓,而年輕猜忌的崇禎,立刻意識到一個嚴酷的現實,這個老太監的能量太大,是自己的巨大威脅。同時魏忠賢走的時候大張旗鼓,擺開華麗的儀仗,要多拉風有多拉風,如此囂張,更引得崇禎大怒。結果原本的告老還鄉,變成了滿門抄斬,魏忠賢在行至河北肅寧老家前,被崇禎派來的大臣趕到,驚慌之下,他畏罪自殺,其家族被滿門屠戮。明朝最呼風喚雨的權閹,以最為悲慘酷烈的下場,結束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