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也正是這個原因,使我們仔細審視明朝曆史的時候,就可以理解明朝言官們一些匪夷所思的行為了,他們並不怕皇帝治罪,甚至皇帝越生氣,治他們的罪越重,他們就越高興,因為一個人一旦成為言官,那麼他的人生追求也就確定,就是要靠罵人來搏出位,被罵的人哪怕是皇帝,他地位越高,反應越激烈,自己距離夢想也就越近。同時他們罵人的理由,也因此越來越雷人,相當多的人,不但寬於律己嚴格待人,而且是為罵而罵,有時候簡直到了雞蛋裏挑骨頭的地步。其實罵誰,罵人家什麼,對於言官們來說,並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他是為什麼罵,更是為誰罵,按照官場俗話講,就是屁股決定腦袋。
當然並非所有的言官都這樣,明朝曆代,也出現了不少鐵肩擔道義,以家國大事為己任的優秀言官。然而言官的興衰,其風氣的正邪,卻與整個明王朝的走向息息相關,在明王朝處於上升勢頭,生機勃勃的時代,言官中總會湧現出不少正麵的代表,以其剛正的品格和一心為公的精神得到後人的敬重。當明王朝處於轉折時期,危機四伏的時候,明王朝也會湧現出許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言官們,即使災難深重,卻依舊義無反顧,甚至以身殉道。然而,當明王朝的言官們,一個個都隻為私利打算,表麵慷慨激昂的外表下,卻打著自己的肮髒目的,那麼這個王朝,也就真到了沒救的時候了。
而說到言官們可能懷有的“肮髒目的”,其中之一,便是中國曆代封建官場的老劇本——黨爭。盡管黨爭非明朝獨家產物,曆朝曆代都有,然而明朝文官集團強大的話語權,以及其君臣之間的特殊關係,也使得明朝的黨爭,變得異常的複雜。而這,也是假如我們穿越到明朝做大臣時,需要格外正視的問題:有理想固然重要,然而站穩腳跟卻同樣重要,在明朝官場站穩腳跟的前提,就是要在黨爭中站隊位置。
要在黨爭中站對位置,首先,也是需要了解明朝黨爭的演變,尤其是文官集團黨爭的演變。
明朝文官集團的黨爭,在明王朝的不同時期,也是熱鬧程度不同的。明朝的最早一場黨爭,當屬朱元璋時代,以李善長為代表的淮西派,與以劉伯溫為代表的浙東派之爭,但這場爭鬥的結果,卻是兩家全完蛋,先是劉伯溫被淮西派害死,浙東派失勢,接著淮西派更慘,被朱元璋發起胡藍大案,來了個連窩端,捎帶著連丞相製度也被取消了。接著朱元璋大權獨攬,高度集權的專製體製建立,明朝的黨爭,也就一度銷聲匿跡:朱元璋又狠又猛,外加百官本身就職權有限,當然也就沒得爭。之後的朱棣時代,也曾圍繞著立太子問題,發生過以太子朱高熾為首的太子黨,與以皇子朱高煦為首的功臣黨之間的爭鬥。但這一類的爭鬥,持續時間都很難太長,參與爭鬥的派係,其自身的成員結構,也非常鬆散脆弱。何況這些爭鬥的參與者,並非完全來自文官集團,不但有大量文官集團之外的要人卷入,有時候還往往是文官集團抱團,和其他派係爭鬥。這時期的明朝,科舉製度初立,文官集團自身的力量還在成長中,外加話語權也不強,當然爭不起來。
明朝文官集團內部的黨爭,起於明朝中期,第一場真正意義的文官黨爭,卻還是拜了土木堡之變所賜,在明英宗淪為俘虜到放歸期間,即位的景泰帝,也動了廢黜明英宗的兒子,另立自己兒子做太子的主意,此舉立刻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文官集團也立刻分化,支持廢立太子的官員分成兩派,相互攻擊多年,這場爭鬥,最終以明英宗複辟告結束,在明英宗複辟登基的八年裏,得到重用的官員,大多都是在之前爭鬥中,反對廢除太子的,而遭到貶罷的官員,卻大多都是主張廢黜太子的。
而從這場短暫的文官集團黨爭中,卻也可以看出明朝文官黨爭的幾個必要條件,一是黨爭必然發生在文官集團地位較高,甚至壓倒宦官集團的前提下,沒有外敵的時候,文官集團內部,必然會互相掐的厲害。二是黨爭的派係劃分,主要是以內閣重臣為首領,每一個黨爭的首領,都有一張以師生關係,同年關係,老鄉關係三種關係為主要方式的關係網。而這兩個條件,也是我們如果穿越回明朝,又不幸卷入黨爭後,需要充分利用的兩大條件。
縱觀明朝曆代黨爭,凡是文官集團內鬥得熱鬧的爭鬥,基本都誕生在這兩個基本條件下,明朝從中期以後幾場著名的黨爭,一是明朝嘉靖年間的大禮儀之爭,二是明朝嘉靖至隆慶年間的首輔之爭,三就是明朝萬曆年間,東林黨與齊楚浙三黨以及之後的閹黨相繼發生的爭鬥。這三場黨爭,都是發生在明朝文官集團力量扶搖直上,壓倒宦官集團的時期裏。相比之下,宦官權力與文官權力並重的明孝宗時代沒有黨爭,重用宦官的明武宗時代沒有黨爭。
而一旦介入到黨爭裏,又是新入行的官員,想要兩頭不得罪,獨善其身,通常都是很難的。而黨爭的勝負,也同樣無法以短期的力量來判定。往往看似力量強大的一方,最後卻極有可能是失敗者,明朝嘉靖年間的幾場重要黨爭,都是以弱小方的勝利而告終,先是大禮儀之爭,靠支持嘉靖皇帝而得到寵信的張璁,桂萼等重臣,在朝廷裏屬於弱小派,他們的對手,是曆經三朝,位高權重的內閣首輔楊廷和,以及其常年朝堂經營而拉起的黨羽,然而最後的結果,卻是張璁桂萼取代了楊廷和,成為文官集團的首腦,原本喧囂一時的楊廷和,被迫告老還鄉,他的兒子楊慎,更獲罪被發配雲南數十年。險些客死他鄉。在明武宗時代影響力巨大,統領整個文官集團的楊廷和一係,就此徹底瓦解。然而得勝的張璁,很快又和新崛起的夏言一派發生矛盾,這時候的張璁,取代楊廷和成為內閣首輔,也成了權勢滔天的一方,然而結果卻是,看似無權無勢的夏言,最終取代了張璁,成為文官集團的新領袖,可夏言囂張了沒多久,又碰上了大器晚成的嚴嵩,同樣是夏言占盡優勢,官位高且政績卓越,卻最終敗給了嚴嵩,而且敗的更慘,楊廷和最慘不過告老還鄉,張璁最慘不過罷官回家,夏言卻連保命的機會都沒有,被嚴嵩羅織罪名殺害。
除了爭鬥的勝負難測外,即使爭鬥勝利了,參與黨爭的官員。也需要時刻保持警惕性,因為今天的朋友,有可能在一場黨爭結束後,就變成你的敵人,並成為下一場黨爭的勝利者,還是那上麵這一係列爭鬥來說,麵對楊廷和,張璁和夏言是朋友,然而楊廷和走了,夏言就成了張璁的敵人,麵對張璁,夏言和嚴嵩是朋友,然而當張璁罷官後,倆人又接著水火不容。夏言本人,也死在了嚴嵩這位老友兼對手手裏。
而勝負難測的黨爭,其實最終決定勝負的原因,不在於爭鬥雙方在戰場上的各類手段,相反卻是功夫在詩外——取得皇帝的支持。在明朝最高權力的鐵三角裏,高高在上的皇帝,既是黨爭的仲裁者,也是黨爭勝負的最終決定者。明朝有別於唐宋的政治體製,決定了明朝中期越演越烈的黨爭,對於明朝發展的影響,明朝的皇帝不必像唐朝皇帝麵對牛李黨爭時那般苦惱的慨歎“去黨爭難”,也不必像北宋的皇帝那樣,麵對王安石變法引發的新舊黨之爭,一次次見證推倒重來的悲劇。明朝皇帝看黨爭,完全可以抱著看戲的態度:明朝三角形體係的政治構架決定,不管黨爭的雙方怎麼爭,既挑戰不了最高皇權的威權,其整個爭鬥的走向,其實也都是在皇權的控製下,在一場黨爭開始後,明朝皇帝可以耗費大部分時間,仔細觀察雙方的爭鬥,並從中作出一個抉擇——這場爭鬥的勝利者,未必是在爭鬥本身表現最好的,相反應該是對皇權最沒有威脅,且最能幹活的。當皇帝做出抉擇後,就會在黨爭中做出判定,判定的結果,就是黨爭的勝負。
所以從明朝中後期開始,一場場看似力量懸殊的黨爭,最後大都以弱小戰勝強大而告終,原因正在於此。也正是因為這時候的明朝皇權,對於黨爭有著充足的掌控能力,也使明朝的黨爭,出現了有別於唐宋的另一個現象:唐朝牛李黨爭的結果,就是唐朝的國家大政,要麼按照牛黨說的辦,要麼按照李黨說的辦,國家反複折返跑。北宋新舊黨爭,更是窮折騰,新黨上台了就變法,舊黨上台了就恢複祖製,用人方麵更是抽風般的換,新黨上台了罷舊黨的人,舊黨上台了就罷新黨的人,來回窮折騰,最後國家都折騰沒了。相比之下,明朝從嘉靖至隆慶年間的黨爭,卻是中國封建史上相對理性的——隻爭派係,國家大事上卻不折騰。比如張璁和楊廷和黨爭,雖然楊廷和最終敗北,但勝利的張璁,在國家經濟建設上,卻繼承了楊廷和經濟改革的思想,完成了楊廷和未完成的政治目標。嘉靖晚期至萬曆早期的黨爭更是如此,那些年明朝官場很熱鬧,先是徐階擊敗了嚴嵩,接著高拱轟走了徐階,最後張居正擠走了高拱,但不論誰來誰走,這幾代政治家,卻不約而同的推廣實行一件事:農業稅改革,變收實物稅為貨幣稅。嚴嵩當政的時候,這事開始在一些地方試點。徐階當政的時候,這事開始在江南試點,高拱當政的時候,這事開始全國推廣,張居正當政的時候,這事以製度形式固定下來,成為中國之後到清末的基本稅收模式——一條鞭法。這種隻廢人不廢事的黨爭模式,比之前的朝代更加理性。
然而明朝黨爭的這種理性,卻是建立在一個前提下:國家對於黨爭,乃至對文官集團,都有控製力。這種控製力來自兩個方麵,一是國家有有效的製度,能夠對黨爭進行約束和控製,二是參與爭鬥的政治派係,都是出自文官集團體製內部。然而這兩個條件,到了明朝萬曆年間發生了變化,首先是張居正死後萬曆親政,因痛恨張居正專權,隨即清算張居正,捎帶廢黜了張居正改革的重要成果之一——考成法。這個法令雖然有漏洞,但他是對官員們行為的重要約束,沒有了約束的官員,也就少了一個枷鎖。接著萬曆因為廢立太子的問題,開始消極怠政,創下三十年不上朝的新紀錄,他的消極,讓官員們變得更積極,控製力的減弱,也使官員們開始以各種名目結黨。偏偏與此同時,明朝陽明心學大興,自由思想活躍。民間結社行為盛行,起於民間的東林黨,很快進入了明朝官僚體係中,並引發了與齊楚浙等黨派的鬥爭,而萬曆的消極,更令明朝黨爭,從此失去了皇權的控製製約,帶來的結果就是,原本理性的黨爭,到明末的時候,反而進入了無序狀態,無論東林黨還是後來的閹黨,在得誌之後,對於對手都是既廢人又廢事。末代皇帝崇禎帝雖然清算閹黨,但是當時明朝爛透了的朝局,已經無法收拾,黨爭敗壞下的官場風氣,導致官員對於崇禎的要求陽奉陰違,整個官僚體製最終失去了活力。明朝滅亡的時候,煤山上吊的崇禎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諸臣誤我,另一句是文官皆可殺。那時候的明朝,文官體係早已爛透,就算沒有李自成,恐怕也是撐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