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穿越回明朝做官員,想要達到匡扶社稷的偉業的話,明末顯然不是一個好去處,明末最大的悲哀,既不是內外交困的作戰,也不是天災人禍的肆虐,最重要的問題是,這個官僚體製,已經無法給有誌之士一個實現理想的平台,明末並不缺人才,就拿剿農民軍來說,盧象升,孫傳庭,甚至被俘的洪承疇都是大才,然而他們三個人在晚明的仕途上,遭遇到的最大挑戰,通常不是敵人,相反卻是自己人,盧象升曾經多次擊敗農民軍,甚至被農民軍叫做盧閻王,然而因為他反對議和,因此遭到崇禎信用的親信楊嗣昌陷害,最終被迫帶著五千老弱殘兵,去進犯的清軍血戰巨鹿,兵敗陣亡。孫傳庭更慘,明末的農民軍領袖裏,高迎祥是他活捉的,李自成是被他打敗的,然而由於不善巴結逢迎,他在每次打完勝仗後,都免不了遭到猜忌陷害。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戰,是1644年在陝西潼關阻擊李自成,當時劣勢兵力的他隻要守住潼關,就能牽製李自成,為明王朝反擊贏得時間,這不止是他唯一得勝的機會,也是整個明王朝最後一次挽救生機的機會,然而剛愎自用的崇禎帝,卻在這個時刻死催他進兵,結果被迫進兵的孫傳庭全軍覆沒,明王朝也自食其果,最終被李自成滅亡。
而如果穿越成一個年輕官員,又要在黨爭中獲勝,最好的抉擇,恐怕就是穿越到明穆宗在位的時代,也就是明朝隆慶(1566—1572)年間,這時期是明朝黨爭的又一個白熱化時期,先是高拱與徐階爭權,接著又是張居正與高拱明爭暗鬥。看似不好混,卻其實有幾個好條件:首先這個時代的皇帝,明穆宗朱載垕,是一個表麵愚笨,卻內心精明的明白人。他懂得在黨爭中合理的利用局麵,做出正確的判斷,他在徐階與高拱爭權時候的以退為進,以及對於後來海瑞巡撫江南事件的處理,其手段都格外熟練。而對高拱非常倚重的他,和高拱之間,更是難得的君臣相知。而這個時代參與黨爭的幾位大佬,也同樣保持著君子風度,雖然鬥起來你死我活,但是鬥完之後,對手曾經信用的親信,他們未必會排斥,典型如水力學家潘季馴,高拱當權的時候,他就曾因治理黃河有功而出名。而後高拱被張居正排擠,欣賞潘季馴才華的張居正,非但沒有因為高拱的關係對他打壓,相反繼續委以重任,也正因如此,潘季馴才完成了整治黃河的偉業。同樣境遇的,還有葛守禮等人,他們都曾是高拱的親信,卻一樣在高拱政敵張居正大行改革期間大展拳腳。理性黨爭下的開明包容,促成了這個被後人稱作“隆萬中興”的時代。
而和黨爭相對應的,就是官員在升遷路上的奮鬥,也就是追求個人官職進步的過程,可以說在明朝,官員的升官考核任免程序,是比前代都嚴格的,雖然早期至中期的時候,還曾出現過“傳奉官”,即不經組織程序就得任命,靠逢迎巴結皇帝得官者,但也隻限於小官,真正位高權重的要害職務,無不要經過艱苦卓越的奮鬥獲得。具體到不同官職上,奮鬥的流程也是不同的。
首先說統轄行政權的內閣,成為內閣大學士,對於明朝官員來說,自然是極其盼望的,尤其是“入閣”,那是官員莫大的榮耀。但要做到這一步也未必易事,明朝內閣大學士的選任,從永樂年間到中後期,也是經曆了一個演變過程,最早的內閣,其人員都來自皇帝直接任命,從永樂年間到宣德年間都是如此,但那時候的內閣,隻是皇帝辦公的秘書處,話語權極小,獨立性也極差,但從宣德年間開始,內閣威權直線上升,當年那些給皇帝打雜的小秘書,早已搖身一變成百官首領,身份地位變了,內閣的話語權也要變,更新換代,也得由自己說了算了。於是從明朝正統年間起,開始實行用內閣閣臣推薦大學士人選的方式,這個改變看似微不足道,其實對明朝內閣的發展意義重大,它標誌著內閣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秘書機構,相反成了權位至關重要的行政核心部門。第一個經過閣臣推薦方式進入內閣的大臣,就是明朝正統年間的內閣大學士曹鼎,而促成這個轉變的人,並非是位高權重的閣臣,相反是文官清流的對頭——宦官階層。彼時位高權重的大公公王振,為了能在內閣裏安插親信,便假借內閣推薦的名義,把曹鼎等人安插進來。標誌內閣權力提升的重要一步,竟然由內閣的死對頭來完成。這或許就是曆史的幽默。
老閣臣推薦新閣臣的選拔方式,從正統年間以來,一直沿用到明末。這種方式不僅是內閣自身的新陳代謝往事,也是明朝官場重臣們扶持親信,拉幫結派的方式。能進內閣的重臣,基本屬於文官裏的大佬級別,哪位大佬推薦的人能如願入閣,那麼他在內閣中的聲威,自然更加如虎添翼。所以內閣推舉大學士人選,這個簡單的流程,也就經常成為閣老之間權力博弈的戰場,但是對於那些大權獨攬,在內閣呼風喚雨的權臣們來說,這戰場就沒啥挑戰力了,他們想推薦誰就推薦誰,比如萬曆年間權傾一時的名臣張居正,他擔任內閣首輔期間,如呂調陽,申時行等後來的名臣,都在他的推薦下輕輕鬆鬆入了閣。
也正是因為許多人的入閣,因此變得輕輕鬆鬆,所以引來的非議也同樣多。隨著內閣威權的加重,在朝廷各部門中,它更成為了眾矢之的,不但許多人做夢都想進,許多雙眼睛更死死的盯著,被閣臣推薦入閣的大學士,哪個都帶一堆流言蜚語,官場升多大的官,背後就被人嚼多少舌根子。日久天長,這種閣臣推薦入閣的方式,也被人嚼夠了舌根子。甚至被當做權臣結黨營私的標誌,也自然會引起皇帝的猜忌。於是為求公平公正,在閣臣推薦模式誕生後幾十年,一種新的選拔模式也應運而生——廷推。
所謂廷推,就是內閣的新閣臣,要由六部中負責官員任命升遷推薦的吏部牽頭,會同六部九卿以及各科道共同推舉。也就是說,要通過廷推成為大學士,巴結領導是不夠的,還要搞好群眾關係,至少要有個好人緣。工作成績不但要好,還要名聲在外,各單位都要混個臉熟。這套推薦方式的最大特點,就是先經集體推薦,再經組織鑒定,最後通過討論,確定出新大學士的人選來,能從這套推薦方式裏殺出來的,基本都是各方麵過硬的牛人。除了有能耐外,運氣也很重要。因為按照《明實錄》的說法,每次的廷推,都會引來當場爭吵聲一片,碰上脾氣不好的,卷袖子動手的都有。但是僅僅能從這套推薦過程裏突圍出來,卻未必一定能入了閣,因為廷推的最後一關,就是皇帝批準,通常都是以集體推薦的方式,確定五個候選人呈報皇帝,再由皇帝從這五個人中擇優選取兩個,倘若能幸運選中,入閣夢想才算實現。一般說來,能從這套廷推過程裏突圍出來的,通常都是明朝曆史上才能卓越的名臣。明朝有文字記錄的第一次廷推,發生在弘治八年(1495),那年經過一套嚴格的組織考察與推薦討論,確定了五個內閣大學士候選人,弘治皇帝從中選擇了兩個,這兩位,便是弘治皇帝三位時內閣三位重臣中的兩個牛人:李東陽和謝遷。
而隨著廷推製度日益固定,先前皇帝任免閣臣的模式,也有了一個專用名字:特簡。在相當長的時間裏,特簡和廷推並行使用,成為明朝內閣大學士選拔的基本模式,而原本由內閣大學士舉薦人選的作法,在張居正去世後就基本廢止。諸上幾種方式的實行,雖然都有各自不同的目的,但根子上的目的卻是一樣的:為大明朝選拔靠譜的能臣。可隨著明朝的國事日壞,這兩樣看著靠譜的製度,也越發變得不靠譜,無論是皇帝自己選,還是群眾討論選,選出來的卻一個不如一個,尤其是到了明朝崇禎年間,末代皇帝崇禎處於無人可用的窘境。當時崇禎滅掉了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可滅完了才發現,重新得到重用的文官集團,內部卻掐的厲害。具體表現在不管誰當大學士,都是罵聲一片,誰幹活,總有另一幫人來拆台,搞來搞去,大臣搞掉了一大把,工作一件沒幹成。萬般無奈的崇禎帝,不得已竟然幹出雷人之舉——開發出了新選拔模式,美其名曰是枚卜,說白了就是抓鬮。皇帝也不指定,大臣們也別吵,誰當大學士,全靠抓鬮抓出來。也就是說誰升官,全看老天爺的意思了。沒想到老天爺也不給麵子,崇禎當政十七年,內閣大學士換了五十個,兵部尚書換了十四個。位高權重的官員,轉眼間就老母雞變鴨,如此局麵,就好比是一個人的身體,新陳代謝如果過快,那肯定要出問題。明帝國的健康,就在這樣快速的新陳代謝中走向了衰敗,直到崇禎十七年明朝滅亡,而以自盡來了解自己執政生涯的崇禎帝,直到生命最後時刻,依然對這個問題憤懣不解,他的遺言裏有兩段是說文官的,一句叫“諸臣誤我”,一句叫“文官皆可殺。”這兩句遺囑,其實都是氣話——諸臣並不是有意要耽誤皇上,殺掉所有的文官,也解決不了問題,關鍵問題是,這個王朝晚期,官僚體係的新陳代謝出了嚴重問題,國家更失去了對官僚體製的合理監督控製能力,最終的無序和墮落,才是明朝滅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