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時的朱元璋,看似是一方梟雄,麵臨的局麵,卻是極其嚴峻的。朱元璋占領南京後的中國,其實是四角鼎力。北方是以中央政府自居,占有中原以及蒙古草原和西域的元王朝。南方除了占有淮西以及南京的朱元璋外,更有占有湖北荊襄平原的“漢王朝”陳友諒,以及表麵向元朝稱臣,其實卻占據蘇南地區割據自立的梟雄張士誠。在這四家裏,朱元璋不但是力量最弱的,而且還是處境最危險的,他的地盤其實是夾在三家中間。論軍隊實力,他比不上陳友諒,論經濟實力,他比不上張士誠。而且更嚴峻的形勢是,就算打敗了張士誠和陳友諒,如果想統一天下,就必須要戰勝元王朝,也就是要打敗當時天下自強的騎兵——蒙古騎兵。可當時實際情況又是怎樣呢,在朱元璋之前,紅巾軍起義也曾一度席卷南中國,並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北伐,然而當進入北方平原,與強悍的蒙古騎兵交手後,由南方農民組成的紅巾軍卻大多敗下陣來,當時的元王朝,雖然後世史家常津津樂道他們的“腐敗無能”“皇帝昏庸”,但軍事方麵,彼時擔負平定農民軍大任,執掌元王朝軍事大權的擴敦帖木兒(漢族名王保保)等人,可以說是不世出的名將,他們麾下的元軍,也一改早期腐敗無能的形象,戰鬥力直線恢複。凶險的局麵外加強悍的對手,使朱元璋必須要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他也一直在做這方麵的工作,比如嚴明紀律,比如每攻克一處城池,都格外注意招降敵人中具有騎兵訓練經驗的將官並委以重任,甚至不惜重金,通過各種渠道在北方購買戰馬,然而大明軍隊真正擺脫“流寇”形象,實現脫胎換骨,成功升格為“國家軍隊”,卻是以元朝至正二十年(1360)年為轉折,因為那一年朱元璋遇到了一個人,並展開了一番決定大明軍隊命運的談話——劉伯溫。
那一年,也是劉伯溫第一次受朱元璋邀請,到朱元璋麾下效力,在談話中,朱元璋麵對這位早已聲名在外的浙東大儒,提出了一個困惑自己已久的問題:為什麼天下義軍這麼多,卻屢起屢滅,始終難以成事。劉伯溫卻給出了朱元璋一個令人震驚的回答:因為農民起義有“九惡”,所謂的九惡,就是曆代農民起義都不曾避免的九條錯誤,一惡“不敬孔孟,褻瀆聖人之道,敗壞天理人倫”;二惡“攻伐無度,形同流寇”;三惡“時降時反,相互猜疑”;四惡“糧餉不能自足,臨陣不知兵法”;五惡“掠人妻女財產,隻知取之於民,而不知養於民”;六惡“為將者心胸狹隘”;七惡“為士者缺乏訓練,作戰形同群毆”;八惡“勝時聚集,敗時作鳥獸散”;九惡“此義軍與彼義軍之間,相互猜疑,互相攻伐”。史載朱元璋邊聽邊“聞之勃然色變”。而劉基卻毫無懼色,繼而總結發言:“九惡不除,雖稱義軍,實則草寇流賊。”
放在當時的環境下,這番宏論,等於打了朱元璋一巴掌,但朱元璋到底是朱元璋,挨了巴掌後不但不怒,反而如獲至寶,不但對劉伯溫大加重用,而且依照劉伯溫的九惡,開始了針對性的改革。這“九惡”中,涉及到軍隊的最重要問題,朱元璋也有了自己的辦法,元朝“至正二十二年”,朱元璋設大都督府,並正式確立軍規二十二條,同年在南京設刑台,公斬二十二名犯事軍官,從而震懾全軍。這個改革最重要的效果是,之前的明軍雖然陣容龐大,但製度鬆散,管理疏散,可以說是草台班子,這之後的明軍,卻有了自上而下完備的軍事製度,和條令森嚴的軍規。之前朱元璋抓軍紀,風聲緊的時候軍隊紀律就好,風聲鬆了軍隊紀律就壞,這以後一切有了規章製度,不管風聲鬆緊,一切都按製度來。軍事製度立刻煥然。這之前的明軍,好像一個內力深厚,卻經脈不通的習武者,雖然不斷的集聚力量,但始終不能把力量爆發出來,反而經常鬧得內力失調,在這以後,明軍算是徹底打通了任督二脈。我們僅從明軍的表現上,就可以看出這前後的脫胎換骨。至正二十年(1360年)之前,數目龐大的明軍,每年都要消耗大量的錢糧,後來朱元璋痛定思痛,開始厲行屯田製,不但軍隊自己要種地,還要幫助地方興修水利。結果地方生產發展,百姓富庶,原本向老百姓征收用於軍用的“寨糧”,朱元璋也大手一揮不收了,從此深得民心,戰鬥力方麵,明軍也直線進步。至正二十年(1360年)之前,麵對最直接的對手陳友諒,朱元璋處於絕對劣勢,然而這以後,朱元璋卻開始逐漸取得勝利。甚至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大決戰時,陳友諒先以六十萬大軍,圍攻朱元璋的邊防要塞洪都,明軍在朱元璋侄子朱文正的統帥下嚴防死守,以劣勢兵力死守八十五天,硬是沒讓陳友諒前進一步。洪都之戰,不但創下了中國古代戰爭史城池防禦戰的經典範例,更為朱元璋的反撲贏得時間,七月,朱元璋以二十萬大軍反撲陳友諒,雙方在鄱陽湖決戰,麵對三倍於己的敵軍,明軍巧妙運用火攻戰術,在頂住陳友諒瘋狂攻擊後,成功焚毀陳友諒旗艦,一舉反敗為勝。將陳友諒的漢政權——這個當時南中國最強大的割據政權徹底擊敗。兩場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打出了明軍的赫赫威名。次年朱元璋調轉槍口,開始進攻另一大割據勢力——張士誠的“吳”政權,如果說打陳友諒,明軍經曆的是防禦戰的考驗,那麼打張士誠,明軍卻又承受了攻堅戰的洗禮。在元末各路梟雄中,張士誠是最擅長打防禦戰的,他最成功的戰例就是早年起兵時,以幾萬劣勢兵力死守高郵城,頂住了元王朝由丞相脫脫統帥的百萬大軍,死守四十天後居然一舉反敗為勝。而這一次,朱元璋也在張士誠的銅牆鐵壁麵前碰的頭破血流,在掃清張士誠外圍,形成對張士誠首府平江的包圍後,張士誠的嚴防死守發揮了效用,明軍在平江城外圍鑄起了三層木塔樓,將其重重圍困,並以塔樓向內發射弓弩火槍,卻久攻不下,在戰爭後期,明軍甚至動用了新式武器——襄陽炮。這是一種銅鑄的重型火炮,按照《明史》的紀錄,它不但殺傷力強大,而且射程驚人,平江之戰中,他的炮彈不但重創平江堅城,甚至更有炮彈落進了張士誠的王宮裏。這場攻堅戰,也可以說是人類戰爭史上較早的炮兵騎兵步兵協同作戰的範例。經過八個月的攻堅後,明軍終於攻克平江城,滅掉了張士誠政權,而這場戰爭除了政治意義外,軍事意義也格外重大——戰勝了當時中國最擅長防禦戰的張士誠,從此之後,在那個時代裏,沒有任何一條防線可以阻擋明軍。
如果把爭霸戰爭,比作現代拳王爭霸戰的話,那麼之前明軍與陳友諒,張士誠等割據勢力的鏖戰,好比爭霸賽中的預選賽,為的就是獲得挑戰“拳王”——元王朝的資格。比起平定張士誠和陳友諒來,挑戰元王朝對於明軍來說,卻是一個看似容易,其實難上加難的任務,從元末農民大起義爆發後,還沒有一支起義軍能夠北伐成功,甚至再往前數,自從北宋滅亡後,以長江為界,更沒有一支南方政權可以北伐成功。乃至再往前數,在之前的整個中國曆史上,還沒有一位開國皇帝,可以用從南向北的方式統一中國。明朝北伐元朝,不僅僅是改朝換代,更是在挑戰曆史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