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泥煮雪錄序(1 / 3)

——紅泥煮雪錄

端木蕻良

許多年來,我經常翻閱《紅樓夢》,自然就留下一些想法。有時,邊看邊記上幾個字,或作個記號,以便再閱讀時,自己對照、檢查。有時,心血來潮,也寫幾篇短文,發表一些讀書筆記式的意見。就像蜻蜓點水似的,剛剛沾到水麵就飛走了。雖然也明知意猶未盡,但總覺平日儲存的語言貧乏,文字又不聽我調動,所以,寫出來的有關《紅樓夢》的看法,不但不能算多,而且既不深,更不透。

今承上海書店約我編成一本探索《紅樓夢》的書,因為有耀群能為我編輯,我便欣然應命了。

《紅樓夢》的燭光,照亮過我的書桌。何況,我也和呆香菱一起學過詩,說來可謂自有一種傻緣份呢。

現在,耀群經過多方協助,編成了這本小冊子,並告訴我,書店還要我寫一篇新序。我想,何不趁此機會,抒發一些欲了未了的見解,以就正於廣大讀者麵前。所以,就寫下了幾篇小文章,因為零碎拉雜,就用了一個題目——《紅泥煮雪錄》,把它歸總起來,使讀者看了方便。

說來也很平常,紅泥小火爐,是到處都有的日常炊具,就是這個不起眼的玩藝兒,曾受到過大詩人酒仙的青睞。我又聯想到蘆雪庵雪夜聯句:“烹茶冰漸沸,煮酒葉難燒。”覺得雪天無俚,煮茶談心,真是別有一番滋味。不過,我這紅泥煮雪,又無落葉可燒,隻能是“山僧掃徑,稚子挑琴”一般,請大家吃一盞盡煮不開的茶吧。因此,就取名《紅泥煮雪錄》,是為序。

一突破與創新

我們考察一些脂評本係列中的《紅樓夢》回目前的解題詩和回目後的評詩時,可以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作者在寫書之前,對於采取什麼樣的形式,是經過一番思考的,對於人物的交待,事物的發展,心中都有著全盤規劃,所以寫起來,前後呼應,絲絲入扣。

作者事先曾立過一個“凡例”,比如,在每一回目前要寫一首解題詩,在一回結束時,又寫一首評詩。就像現在的電視連續劇似的,在每一集前後,都要重複幾個重要鏡頭,以使觀眾得以連貫,理解全局。

但是,顯而易見,在寫作進行中,作者就已經破壞了自己立下的“軍令狀”,突破了傳統的寫法,越走越遠。好像是邊寫邊說:“我豈能為形式所縛?”

當然,曹雪芹怎樣創作《紅樓夢》這部“百回大書”,整個過程,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但有一點還不難看出,那就是曹雪芹已經不滿足於那些“話本”“詞話”等形式,也不滿足於《水滸傳》裏麵那種“十分光”的心理描寫了。他要在寫人物的顰笑裏突出性格,他要使人物從話語口氣中,顯現出心靈深處的思想感情來,他要使人物從書本裏走到讀者麵前來。

這個問題,在“列藏本”中表現得最為清楚。它是個抄寫得比較工整的本子,其中略去一些“話說”、“且聽下回分解”等語,有時是把“聽”字寫成“看”,把“回”寫成“冊”、“卷”等。這不會是抄錯的原故,也決不可能是抄書人擅自作主;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原作如此。

從這兒也可見,就已發現的本子以外,還有未曾發現的本子,也就是“列藏”的祖本。它也自成一個係統,可惜至今都沒有看到。

“列藏本”在收藏“概述”中,早已指出:“這些改動,證明了作者在選擇是否保留傳統的說書形式來劃分章回,或是采取一種新的形式,這裏作者已經不掩飾他在寫書,而不是在講故事,這書得按章回、冊子來劃分,因此,作者麵對的,已不是聽者,而是讀者。”

毫無疑問,“概述”的論斷是對的。

這樣,使我們認識到一個客觀存在:

《紅樓夢》就是要結束那種以聽覺為主的說部形式的傳統,開創了一種訴諸視覺的長篇小說,並且取得了超前的成功。

曹雪芹對中國古典文學和民間的風土人情感受都特別豐富,因此,他運用語言,就像音樂家運用音符一般,知道怎樣才能取得最佳效果。《紅樓夢》對於語言的運用,也出現了大的突破。

中國古典小說,到清代,讀者層越來越廣泛,驅使作品在語言方麵越來越需口語化。《三國演義》已從“以聲仗勢”的“說三分”,從瓦子書棚中走出來,成為新興的客商遊賈的隨行讀物,但運用的還是半文半白的語言,它還沒有脫掉因襲的程式,還是給說書人作為底本,由說書人自行添加酌料,像外國花腔女高音一樣,曲中有一段可由演唱者即興發揮,以達到更好的藝術效果。待到《水滸傳》,則完全用語體文完成,李逵的話語和宋江的話語,都從語氣和聲調中作到各如其人。《金瓶梅》對於寫人情細事,更有發展,但它還納入很多“評話”成分。據林辰作的《〈金瓶梅〉詩詞曲文出處考源》,便可看出《金瓶梅》在語言方麵,不但沒有比《水滸傳》有更大的發展,反而把“詞話”的外套,縫補得更加完整。不過,到《紅樓夢》便大不相同了。《紅樓夢》有意識的運用口語,胡適之一些人都認為《紅樓夢》可作語體文的範本。其實,曹雪芹的話是受到南方話和北方話兩方麵的影響,並不是地道北京地方的流行話,直到《兒女英雄傳》出現時,因有許多八旗子弟“玩票”,說書唱曲,北京話已被公認為正式的官話,後來文康也有意要賣弄一下自家的語言特色,所以《兒女英雄傳》語體文就更富於京味了。《紅樓夢》作者,在調遣語言時,能夠兼蓄並取,要它為主題服務,所以在文字語言方麵(盡管不純),可以說是古今獨步的。

曹雪芹為了要使自己的作品生動,人物的性格突出,所以他還仿口語創製了一些新字、新詞兒。隨便舉幾個例子,就可看出,如:

“尋趁”——找碴兒,“白眉赤眼”——平白無故,“趕走”——腳不明顯起落,“賓住”——拘束住、不能自行其是,“張致”——駕勢、故作姿態,“空著頭”——俯身側懸著頭……等等。

由於曹雪芹觀察入微,他寫人物一舉手、一投足,都細致到家。寫劉姥姥走不慣那石子漫了的路,自家卻“赾走土地”。這個赾(音寢)字,就是錯著腳向前蹭的意思。這個“赾”字,本來是個有音無字的動詞,我小時還聽人用過,因為是口語,就被曹雪芹吸收了。

又如“空著頭”,空讀入聲,現在北方人還有這麼說的。要不用“空著頭”,就得用《紅樓夢》注釋的那樣,寫作林黛玉“側身倒懸著頭”。讀者看了還是不得要領。如果被脂硯先生看到,必然批曰:“不成文字!”

指使曹雪芹撰寫《紅樓夢》,作出多項突破和創新,就是因為他好似站在珠穆朗瑪山的頂峰,他有意識總結過去,開創未來,因為曆史恰恰給予他這個任務。

二林黛玉的女性觀

《紅樓夢》列藏本在64回回目中,為我們保留下來一首“解題詩”,其他版本都沒有這首詩,看來未免有些蹊蹺,但卻很重要。

題詩曰:

深閨有奇女,絕世空珠翠。

情癡苦淚多,未惜顏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無二致。

嗟彼桑間人,好醜非其類。

毫無疑問,此詩是詠林黛玉的。“奇女”就是指林黛玉。林黛玉被稱為奇女,無論在《紅樓夢》正文中和評語中,這是目前所知的惟一的一次。

《紅樓夢》中重要人物,都有過“諡法”。像“勇”晴雯、“俏”平兒,“呆”香菱、“懦小姐”迎春等等,可以說是一字定音,都很合式。惟有這一條稱林黛玉為“奇女”,令人不易接受。

其實,如果我們考察一下林黛玉的女性觀,就很容易會了解到在某種意義上,這“奇”字的判定,對林黛玉說來,還是符合的。林黛玉所作的《五美吟》,是“借古諷今”,也可以說是林黛玉的女性觀的表現。

第一首,《詠西施》,她不取一般典籍的說法,獨取墨子的說法:吳王失國之後,西施即被越王沉於江底,並沒有和範大夫遨遊於五湖之上。西施隻是充當了政治工具而已。

虞姬就是“虎美人”的意思,這位虞美人是值得歌頌的。霸王無力保護她,虞姬便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比起黥布和彭越這些戰將要高出千倍!所以,她的血化為一種虞美人花,會永遠開放下去。

《明妃出塞》這首詩,點出在林黛玉眼中的漢王,實在是個十足的樗櫟之物,甘願受毛延壽的擺布。這種人根本不配承受明妃的愛情。

綠珠的價值,和瓦礫的價值相同。綠珠墜樓而死,不是殉情,而是不願留在人間,繼續作石崇一流人的侍伎罷了。

五位女性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但唯獨紅拂才在林黛玉眼裏被看做“女丈夫”。我們不也早在《風塵三俠》中,領略到紅拂頗有“奇”氣了嗎?

我們了解了林黛玉作的《五美吟》,再來看看林黛玉本身在眾女子中又“奇”在何處?

她不是像紅拂那樣奔赴“生”,而是奔赴“死”。她是為“還淚而來”、“淚盡而去”。這才是她的“奇”處。

林黛玉和薛寶釵不同。薛寶釵和薛姨媽一樣,都希望薛寶釵成為賈府的繼承人。但林黛玉早已認為賈府是“屍居餘氣”,她遭逢的已是“末世”,她是寄養在賈家的,淚流幹了,也就是她生命終結的日子。

林黛玉是用自我結束的方法,離開了大觀園的。可惜寫在原書80回後的《十獨吟》,沒有給我們存留下來,使我們無法“對照”來看。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林黛玉對賈府的去向,比任何人都清楚。賈寶玉則認為“金釧兒掉落在井裏,有你的就是有你的”。對比之下,賈寶玉認為事物是不動的,時間會為他而停留,他雖然已有霧被華林的預感,但與林黛玉相比,還是屬於渾渾噩噩者流,還是落到事物發展的後麵,不能把握住自主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