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泥煮雪錄序(2 / 3)

林黛玉一到賈府,就有一種“孤獨感”,惟有寶玉和她似曾相識,兩人又都以心相許。但是,老太君不是早已說過,不是冤家不聚頭嗎?兩人也時時在納悶:“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眼裏隻有你不成?”結果,兩人原本一個心,但卻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林黛玉還是被“孤獨感”纏住,直到毀滅。黛玉感到自己的眼淚越哭越少,直到哭不出眼淚來這一天,也就是黛玉淚盡而逝的這一天。榮華富貴對她沒有一絲吸引力,才會落到“奇”字這個點子上。

幸虧“列藏本”複顯於世,使我們再聯係到林黛玉的“女性觀”,才使人感到下過“奇”字的判語,原來並不那麼陌生。在這裏,還可以讓我們知道林黛玉在原作者心目中的分量:在那個混純的時代裏,林黛玉獨有那種清醒的女性觀,越出所有人之上。她不屑於有大觀園中的一切,她是來到這兒隨行她的理想的。行不通,她也就以身殉了理想。

三林黛玉之死

有人問過我,從所謂“探佚學”的角度來估量,林黛玉是怎樣死的?我認為從“質本潔來還潔去”這句詩上,可以推斷林黛玉是赴水而死的。

水既是生命的泉,又是最潔淨的。死在水裏,也像水珠經曆了三千大千,又回到源頭銷號一般。

林黛玉活著時,像“嬌花照水,弱柳扶風”,她是傍水而生的。大觀園諸多院落中,唯獨瀟湘館有水相通,這一點似乎也可以印證這個問題。

從開天辟地起,女人就是水作的。生命也是由水來滋生的,生命結束,也複歸於水。

庚辰本27回脂批說:“《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豔之歸源小引。”脂硯用“歸源”二字,再確切不過了。

黛玉離開離恨天,並沒有流淚,她必須到大觀園來還淚不可。她到賈府,才得見賈寶玉。像寶玉這種人,不受曆史的局限,突破時空,還女性以崇高的地位,認定她們比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高貴得多。黛玉、寶玉這種相會相得,真可說是天緣湊巧。但是,世界偏偏太小,容不得他兩個。黛玉能夠理解寶玉,更能理解他被關鎖在大觀園、受製於榮,寧二府。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物,卻成了一個無能的蠢材廢料。脂硯是懂得這一點的,所以,他在一條評語中說: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已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論語》的話)悲夫!’”這一段脂硯批語,也是別的評書人所不及的。

《紅樓夢》中,寶玉作《芙蓉女兒誄》,名義是祭“晴雯”,實在是祭“黛玉”,這幾乎已是被公認的事了。“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分明是寫黛玉赴水而死,這和晴雯絕對挨不著邊兒。

第一,這篇《芙蓉女兒誄》,隻題芙蓉女兒,沒有指名專為晴雯而寫。而配稱芙蓉女兒的,隻有晴雯和黛玉兩人,所以可稱一明寫、一暗指。

第二,這篇誄文是《紅樓夢》詞賦裏最長的一篇,因為它有幾層意思,短了就不能說清楚。

第三,本來,這篇誄文在“來兮止兮,君其來耶?”處,就可以休止了,但後麵又掀起了一大段,說“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本來,靈已來臨了,是耶?非也?但還看不清楚,所以又引出上麵這一段,一直到“……嗚呼哀哉!尚饗!”一大段套曲,這一大段,就是專為黛玉而寫的。

我是這樣看的:《紅樓夢曲》中“引子”一曲,是以“開辟洪濛,誰為情種?”開始的。這時,誄文以“若夫鴻濛而居”,是寫靈歸天上,靈(情種)的複位。寂靜以處,複返洪濛,“搴煙夢而為步障,列槍蒲而森行伍……”所以雖因禱祝而降臨,但仍然如李夫人的情況一樣,還是看不見,隻能意想她的活動情景。

這時的靈,才是以瀟湘妃子的氣勢出現的。神女趕來會見於桂岩,宓妃迎接她在蘭渚,她在水上征召嵩山的靈妃,傳啟驪山的仙女,靈龜像對東巡的黃帝時背著洛書出水,百獸如同聽到堯舜時的天樂都來獻舞,龍潛入赤水而吟唱,鳳凰群集在珠林而飛翔……

聲勢和氣魄都不是《洛神賦》中所可比擬的,這才是落實了“瀟湘妃子”的形象。在曹雪芹筆下,瀟湘妃子可以統領洛神、素女(嫦娥),居於諸女神之上。從這裏,更可證明《芙蓉女兒誄》真正是為黛玉而撰寫的。從而,更可以認定“瀟湘妃子”落實處,也就是黛玉“鴻濛所居、寂靜以處”的地方。從“絳珠仙草”到“瀟湘妃子”這段公案才算了結。

林黛玉一生,都和水結下不解之緣,她死也是和水分不開的。至於藝術處理和細節描寫,那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四於精微處見性情

《紅樓夢》第57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這裏寫紫鵑慧而真,和黛玉一樣真。寫薛姨媽巧言令色的“慈”,扣實了卻是假。和薛寶釵一樣是假。

紫鵑順著薛姨媽的話縫,急切的插進試圖促成黛玉和寶玉成親的話兒。因為她知道,這些話要是由薛姨媽口中說出,就大有分量。可是,不但沒辦到,反而被薛姨媽利用這機會,打進一棵大楔子來。她對黛玉說:“我的兒,你們女孩兒家那裏知道,自古道:‘千裏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兒,預先注定,暗裏隻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那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會作成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後來因寶釵引起了黛玉身世之感,薛姨媽又道:“也怨不得她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挲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你不知我心裏更疼你呢。……隻是外頭不好帶出來。他們這裏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人做人配人疼,隻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這裏,薛姨媽的一片“愛心”,就在黛玉眼前散布一片烏雲,把跟前的事物扯到山南海北去,故意使黛玉心理上承受不住。實際上是笑裏藏刀,表麵上疼黛玉,關懷備至,底裏卻包藏著一團不可告人的目的。

讀者都會記得,寶釵是因為進京候選不中才到賈府來的,到賈府的目的,不正是抱著入主賈府希望才來的嗎?當時,賈府正是熱火煎油,處在鼎盛時期,寶釵此來,天時、地利、人和,三點都已占全,她的前景是光輝的。

寶釵完全領會薛姨媽的意圖,母女配合無間,落落大方,圓通有術,贏得人人誇讚,個個稱揚。寶釵經常以“衛護”黛玉自居,表麵上作得很是“老道”。但實質上都是乘機抓黛玉的把柄。

脂硯還清楚記得從黛玉口中說出過“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和引用《兵法》中所說的:“守如處女,脫如狡兔”諸話,都被寶釵抓住過,黛玉是順口說出,壓根兒沒有任何聯想,而偏偏卻被寶釵聽出,並以“關心”、“愛護”的眼色加以製止。

其實,寶釵既能聽出來,可見她自己早已看過這些書了。但她由此顯示在人前的,卻是精於易理,嫻於女則的一位淑女,在大觀園女兒行裏,她是可以使賈母放心、王夫人滿意的一位人物,也是男人們眼中無可挑剔的對象,造成她積少成多的優勢。而天真、率直的黛玉,卻被周圍認為是小心眼兒、斤斤計較、多猜多疑……,在作者的筆下,對寶釵、黛玉二人不但作了鮮明的對比,而且已經深入到人物的底裏,對真、假作最細微的揭示。

五“史鑒”何如“有據”

《紅樓夢》第51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為詠史詩10首。

其中第9首詩,寫《西廂記》中的“蒲東寺”,第10首詩寫《還魂記》裏的“梅花觀”。

這組詩,總的題目是詠史的。前8首所詠,都有史實可據,隻有後邊兩首與“史實無考”。

“蒲東寺”和“梅花觀”都是根據藝術家創造出來的人物故事寫出來的。按理不應列入“詠史”篇目裏麵才是。

在這回書中,寫眾人看了“詠史詩”都同聲叫好時,唯有薛寶釵提出異議,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裏,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這時,曹雪芹也為林妹妹說:“若雲無年代可考……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何難也……不過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豈不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