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寶釵在這番話裏,一方麵“假撇清”說“自己也不大懂得”,因為在她心目中,是把《西廂記》和《還魂記》派作“邪書”之類,話裏說“我們也不大懂得”,意思是指派唯有黛玉才懂得,把球踢給了黛玉,這兒就泄露了自己的心機。
在“庚辰本”中,脂硯在這兒批寫道:“餘謂顰兒必有來諷,不意竟有此飾詞,代為解釋,此則真心以待寶釵也。”
這條批語說得很對,可惜另外還有一點,脂硯未予指出,作者在寶釵口中用的是“我們”來包括黛玉在內的稱謂,而黛玉卻用“咱們”相稱,證明黛玉對待寶釵是無間無隙,在推心置腹的說話,而寶釵卻用“我們”。在這個小段中,一用“咱們”,一用“我們”,涇渭分明,以小見大,可見作者對塑造二人的為人,一絲兒也不放過。
六“鐵門檻”和“一刀兩斷”
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從那本書上摘錄下來一段王夫之的話,他是這樣說的:
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繡帳,身之所曆,目之所見,是鐵門檻。
這幾句話,說平凡也平凡,說不平凡也不平凡。不平凡的是,王夫之居然說“身之所曆,目之所見”,是“鐵門檻”。
這真如禪宗的“當頭棒喝”!
我國一向崇尚自然,凡是頂禮泉林的藝術家,從來都受人愛戴。巢父、陶淵明、阮籍、嵇康、顧愷之、劉希夷、溫飛卿、倪雲林、唐寅、祝枝山、……等等,人們都認為唯有他們才是高人,天地靈氣,山水佳音,都由他們主領掌握。至於“金鋪繡帳”,則是鄙俗不堪的事物,沒有任何藝術價值,而隻有藏垢納汙的用場。但是,王夫之卻把這些“金鋪繡帳”庸俗事物,和高雅超凡的“煙雲泉石,花鳥苔林”並列在一起,而且給了他們同一把鑰匙:“寓意則靈。”
“煙雲泉石”是人的自在生存空間,應該說是“第一自然”。“金鋪繡帳”則是由人創造的生存空間,可謂“第二自然”,也和泉林一樣,要和人的意識感情融鑄在一氣,它就會煥發出靈感,豐富人的世界。人所以和別的動物不同,就是因為人會創造、能創造衣、食、住、行和理想。
王夫之卻認為:隻承認“身之所曆,目之所見”才是大千世界的一切,是畫地為牢,是固步自封,是鐵門檻。
韓愈曾經說過一句話:“行成於思,毀於隨。”這話很對。作古人的影子,隨人說短道長,都是不中用的。韓愈改變了六朝以來的文風,但他並沒有認識到藝術天地裏應該涵蓋什麼,應該表現什麼。韓愈就是韓愈,不能向他要求更多的東西。
曆史的長河流淌到王夫之時代,就像黃河流到龍門,奔騰而下,開創了另一個起點;鯉魚流到這裏,便要翻身,更要跳起,形成新的飛躍……
王夫之很清楚,有曆史責任感,作了振古灼今的宣言:“六經責我開生麵,七尺從天乞活埋。”玉夫之要別開生麵。
讀者因為習慣於曹雪芹自己標榜的話:“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這才是曹雪芹故作狡滑處。曹雪芹不是一個畫像師,鐵門檻他是不會立的。曹雪芹不是一個出納員,鐵算盤是不會用的。曹雪芹的性格,按照儒家的正統觀念,他是十足的“不肖子孫”,但若按照道家“不肖”的定義,則恰巧合適。
大家都知道《芙蓉誄》祭晴雯的“悼詞”,是為阿顰作讖。(庚辰本79回脂研評語)這在“碧紗帳裏,卿何薄命,黃土壟中,公子無緣”等句,更是明白交待了。芙蓉寓意至深,就是林黛玉的化身。
曹雪芹借著為晴雯作誄的機會,向世上宣稱:“他要別開生麵,另立排場,風流奇異,與世無涉。”“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賞稱讚”,“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作俑也”。
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這是說不讀聖賢經典之書,反而運用微詞*《楚辭》如數家珍),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他奉女兒為“星日”,但在那時,能與“星日”作比的,隻能是皇帝老子。),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出一篇長文《石頭記》。)*宋玉:“口多微辭。”李善注:“微,妙也。”
括弧內是我搬運過來的,請讀者原諒。
這篇自供狀,說的何等清楚、坦誠、激憤、毫無保留,這才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動機和經過呢!
一個人既不能離開眼睛裏麵的世界,也離不開自身所經曆的世界,但是,必須要和感情意念融鑄塑造在一起,才會創作出幽微靈秀的藝術來。這種感情是有層次的,由於囊括內容豐富,涵蓋角度廣闊,自然也就博大淵深,無往而不至。
湯顯祖寫《還魂記》,是在追求“有情之天下”。他回答他的朋友(那些認“理”不認“情”者)說:你們認為“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真是一刀兩斷語。……諦聽之,並理亦無”。他認為無情,也就無理可說,情和理不能像西瓜似的,一刀切成兩半;卻像藕那樣總是常扯著。所以杜麗娘可以還魂,死而複生。這和湯顯祖欣賞蘇東坡的筆墨、米襄陽的山水,都是一致的。從蘇、米手上出現的白石枯木、煙雲林泉,回漾著靈氣,都有著生命,都不複是一般的“木石煙雲”了。
羅丹也說過:“美麗的風景所以使人感動,不是由於它給人或多或少的舒適感覺,而是由於它引起人們的思想。看到的線條和顏色,自身不能感動人,而是由於滲入其中的那種深刻意義。”
古今中外的大藝術家,對最高藝術境界的認同,都有一個彙合點。情理相生,靈肉一致,王夫之、湯顯祖、羅丹、曹雪芹等等,在這兒都互通了消息。
七林黛玉兩次“失樂園”
從古到今,建造人間“伊甸園”的,隻有《紅樓夢》中那座“大觀園”。
王夫之沒有機會閱讀《紅樓夢》,《紅樓夢》那時還記在“女媧石”上,所以,曹雪芹稱它為《石頭記》。
但我覺得引用王夫之的幾句話,好像對《紅樓夢》更適用。因為《紅樓夢》恰恰記的既是“金鋪繡帳”的事物,同時,又是寫的“親睹親聞幾個女子的悲歡離合,興衰際遇”的故事。兩相對照,王夫之的話,對《紅樓夢》是合適的。
因為,曹雪芹也是經曆過“親睹親聞”的啟示,但他又反對鐵門檻,在這兒和王夫之就成了同調。
試看《紅樓夢》裏寫了一個“鐵檻寺”和“饅頭庵”,妙玉自許辨歧途知泉源,自稱“檻內人”。這些名號和內涵,都是從唐?王梵誌的諷刺詩意派生出來的。
在曹雪芹筆下寫“鐵檻寺”,成了王熙鳳拆散姻緣、圖財害命的密室;“饅頭庵’成了秦鍾和智能的偷情地。兩處清淨佛地,竟然全無半點“清淨”可說。
住在攏翠庵中的妙玉,原本是“檻內人”。正可說明攏翠庵也就是“鐵檻寺”。妙玉由於她無力跳出大環境和小環境的約束,最終的結局是:“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白玉無瑕遭泥陷”,仍然在鐵門檻中毀滅。
曹雪芹能超出“親睹親聞”這個框子,也就是能從“目之所見,身之所曆”的鐵門檻中脫身出來,這樣,才能有《紅樓夢》的產生。
引發曹雪芹的動力,不是別的,而是由於林黛玉的兩次“失樂園”,使他要上天去補天,下地去補園,結果都適得其反。
黛玉第一次失樂園,在《紅樓夢》中是這樣記的:
隻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官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精華,複得甘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隻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曆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待到絳珠仙子背負著“還淚債”下凡轉世、“辭父”、“進京”、“寄養”賈府,又住進了人間的“伊甸園”。這座連神仙也住得的地方,是為元妃省親而營造的紫府璿宮,是被人們豔羨的樂園。絳珠仙子成了人間樂園的“瀟湘妃子”。但是,在這座人間樂園中,什麼都是不自由的,除了被剪斷線的風箏外,連這裏的鸚鵡、,都是不自由的,鸚鵡被鎖在架子上學語,被縫了翅膀供人賞玩……,這裏更容不下追求“理想”的絳珠仙子。
老於在《五千言》裏說,“木強則折”。黛玉為人強,大觀園裏容不得她,她也絕不去適應大觀園,所以,在人間,她又失去了樂園。
從此,便演出一曲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來。
1992年7月於和平門紅頂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