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紅樓夢》詩詞並不怎樣好,這一點吳世昌先生和我有同感。如果說,是為刻畫人物而作詩,並且都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了解到這一點,那就沒得可說。至於林黛玉的詩論,那就更使我佩服,且一直在支配著我,直到今天。
長久以來,我就有個習慣,讀一部小說,總要合起書來,看看這書的背後,是什麼支使作者寫這部書。對《紅樓夢》也不例外,前人已有許多答案,大多都是對的,都值得我來體會體會。我覺得曹雪芹與別的小說家有個很大不同的地方。我國古典小說,大都是懲惡誅奸,勸善戒淫,幾乎沒有例外。對《金瓶梅》,有人曾發明“苦孝說”來為它擺脫困境,還有人甚至說他是為了毒害嚴嵩而寫的。《紅樓夢》的初稿叫做《風月寶鑒》,賈大舍那一段恐怕還是原書中主要環節,但到後來,這麵鏡子,僅僅成為小道具,失去了寶鑒的地位了。紅粉骷髏模式的說教,在這裏已沒有任何作用,賈大舍隻不過是個賈大舍罷了。用《風月寶鑒》這個招牌,不管是曹雪芹弟弟棠村寫的也好,還是作者原來的起跑點,或是金蟬脫殼的障眼法也好,但到後來竟成為給黛玉、寶玉立傳,寫出世上一大悲劇來。且不管先前是如何設計的,也不管後來是怎樣寫成的,卻在創作實踐中拓展出來一條新的表現道路,成了開辟鴻蒙的創世傑作!
夏娃和亞當吃了禁果,被逐出“伊甸園”之後,在人世漂流了幾千個年頭,又被逐出了地上的“大觀園”。這兩次被逐,一在天上,一在地上,情況相反,原因都是一個:就是他們要求正當地發揮人的情欲力。
也正是由於這種認識,曹雪芹寫得毫無諱飾,因而才能力透紙背,緊扣千萬人的心弦。我不願用什麼新鮮詞兒來概括《紅樓夢》的創作,我認為最主要的,是《紅樓夢》的創作方法,不僅是主觀的,而且是作者自我隱曲思想的透露,就這一點上來說,它又是最最客觀的。這正如李開先在《詞謔》中引何景明的話說:“十五國風,出諸裏巷婦女之口,情詞婉曲,自非後世詩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曹雪芹最能體會這個意思,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偏偏要一個不識字不懂詩的王熙鳳起句,而且,整個聯句,還是以起句為高,再接上尾句“冷月葬詩魂”就有無限的魅力,甚至把其他聯句都省去,也無不可呢!
我看《紅樓夢》是年複一年地看,總是看了又看,讀了又讀。百讀不厭。
在古典小說中,不知為什麼,我最看不進去的,是熱熱鬧鬧的《封神榜》。我曾強製自己看完它,一直到今天,也並沒有做到。至於冷冷清清的《儒林外史》,在我心目中卻占有很高位置,但又不喜歡那種白描法。說真的,我一直不認為《紅樓夢》純粹是寫實手法,我對它的藝術有我自己的看法,無以名之,試名之日意象手法。至於合適不合適,我不想去管它。總之,我認為是這樣。
我看《紅樓夢》,總是琢磨它的藝術處理,我雖然看了幾十年,但絕沒有別家讀得那麼熟。我隻想捕捉住它在重要情節裏,怎麼會造成那麼濃鬱的氣氛來。別的書隻會刻畫細節,隻會交待情節,隻會賣弄關節,唯獨《紅樓夢》卻把精力貫注到這個方麵來。在《三國演義》中,也許隻有水鏡先生出場那一段,在《水滸傳》裏,也許隻有林衝夜走瓦礫場,烘染出適宜的氣氛來,但在《紅樓夢》裏,卻是隨處都有,而且恰到好處。使讀者好像置身在全景電影中一般,但又不是刻板的真實,而是從人物的情緒中散發出來的主客交流的氣氛,會使讀者攝魂動魄地接受……而且,使讀者也走進書中去了……它是以意象征服了讀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