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你所說的上了年紀,一旦留心,就會變成一種非常安靜的悲歎。可以說,對於這樣的感歎,我是階段性、過程性地讚成。因為自己也想起直到前不久是這樣自我覺醒的。但是,比你大五歲的我決不讚成下麵的一段話。今後,隨著年齡的增長,(作為非常平靜的悲歎的)這種感情會不會繼續加深呢?
上了年紀,突然會發生某種倒退。阿K,你有沒有想到:也許一種非常粗野的悲歎在等待著自己?對於從來沒有發自內心閱讀但丁的你這樣說也是無奈之舉,他的地獄和煉獄中,充滿了粗野的老年人。看到你的談話筆記,受到啟發,我寫了自己最近的動態向你彙報。祝願你和阿友以及孩子們身體健康!
很明顯,大江健三郎在寫這部作品的時候意識到了“老年”。而且,其中也顧及了三島由紀夫。大概大江健三郎迫於某種選擇。
在不斷加深的平靜的悲歎中,達到“絕對知識”的是黑格爾,是浪漫詩人華茲華斯。他們認為這樣失去的直接性會在內麵的回憶中得以恢複。換言之,個別性的事物被吸收進一般性的事物中,偶然性的事物被吸收進必然性的事物中。黑格爾的哲學宣告了依據這種“內麵化”的勝利。科耶夫是這樣論述黑格爾的:
這樣,他確切證明自己圍繞一個圓環運動,並記敘之,即使希望進一步繼續也隻是來回兜圈子,毫無進展。即,確切證明進一步擴大延伸他的記敘是不可能的,可能的隻有重複前麵的記敘。
這就意味著黑格爾的話語吸取了思維的所有可能。把並沒有成為他話語一部分的話語、沒有作為整體的契機(Moment)體現在體係的一節中的話語與他的話語對立是不可能的。因此,黑格爾的話語可以理解為敘述了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絕對真理。
亞曆山大·科耶夫《黑格爾導讀》日譯本,東京:國文社,1987.
的確,黑格爾的體係包括一切。例如,批判黑格爾的青年黑格爾派(初期馬克思也在其中)顧名思義隻能是青年黑格爾,作為最終不具備客觀性的主觀存在,克爾凱郭爾也是青年黑格爾。如果“絕對知識”是反複全過程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說,尼采的“永久回歸”已經被預見到了。但是,必須注意這樣的圓環性在犧牲所有偶然性和直接性的“內麵化”中才有可能。認為黑格爾的體係包含了一切,原因在於那隻是思維的形式,反過來說,一切都失去了。例如,在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中,固有名稱完全沒有出現。正如前麵引用的那樣,黑格爾指出:老人“對於個別以及隨意性的事物——例如名字——會失去記憶”,在這個意義上講,“絕對知識”就是“老年”。
3
老年的“悲歎”越是達到一般性的事物,直接而個別性的事物就會消失;越是達到明視,盲目的行動性就會喪失。但是,還會意識到一般性和必然性當中存在著無法涵蓋盡的個別性和偶然性。例如,這裏有一隻叫阿黑的貓。這是屬於貓這一類動物的個體。我們沒有見過“貓”這一概念。任何人都是看到單個的貓,從此到達“貓”這一普遍性。阿黑這隻貓也是這樣的個體。認識即使從這樣那樣的個體出發,也必須達到普遍性。這種情況下,按黑格爾的觀點來說,每一隻貓中都已經包含了類。但是,叫阿黑的這隻貓絕不會消解到貓的普遍性當中。對主人來說,這隻貓是不可替代的。固有名稱與“不是別的”正是這一個的事情相結合。例如,這隻貓死的時候,主人的“悲傷”怎樣才能得到安慰呢?“悲傷”是由於這隻貓叫阿黑才發生的。
在黑格爾那裏,忘掉固有名稱趨向一般性的是“老年”,是“絕對知識”。所以,對他來說,拿破侖這個名字的個體僅僅是世界史理念(概念)的顯象,或者說,理念包含在個體之中。拿破侖這個名字對黑格爾來說僅僅表示個別性,所以,應該消解到一般性當中。但是,拋棄拿破侖這個固有名稱的話,世界也就消失了。在黑格爾那裏,所謂世界的終結就是這個意思。實際上,它真正消解了個別性、偶然性時間,即消解了使曆史成為曆史的東西。
但是,在“悲傷”的深化上,我們必須承認個別性、偶然性的事件是必然的,即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可能性。黑格爾的“絕對知識”就是這樣的決斷。大江健三郎也迫於這樣的決斷。例如,吉哥哥是這樣說的:
——現在,正在寫的小說還處於草稿階段,所以說與最終的判斷沒有關係……阿K,敘述者為第一人稱,正在以阿亮為中心描寫家庭的故事。讀了以後我感到疑問。迄今為止,阿K用第一人稱我敘述小說的方法,隻要描寫戰爭期間孩子的記憶和住不慣的大城市中體驗不安的青年,自己就會感到有說服力。那個我的確接近作家本人,但體現時代風俗的敘述者也是確切的。作品是一個社會現象,同時,一邊兼職做家庭教師,一邊在就餐券(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以及戰後由於主食限量,發給在外就餐者餐票——譯注)餐館吃飯的作家本身就是社會現象。我認為這裏存在獨立的意義。
但是,現在,阿K圍繞實際的家族仍然用我這個第一人稱寫小說。就這樣,你在寫一個關於過了四十歲的我是這樣生活的、正在生活的故事。正如你曾經在講演中,引用漱石的悲慘主人公的台詞,並按台詞那樣訴說:“請記住!我是這樣過來的。”但是,作為寫小說的人,對於這樣的做法是不是要堅定自我意識呢?阿K,你能經常意識到這種覺悟嗎?(《寄給難忘歲月的信》)
“阿K”曾經用“我”作為個別同時又顯示類型的文體寫作,但是,從某個時期起,變成了“我”才是個別的這樣一種文體。例如,《個人的體驗》中,“我”是特殊的同時又是普遍的。但是,在阿亮出場的小說中未必這樣。這一係列的作品中,固有名稱得到恢複。吉哥哥所說的是,能否賦予這種帶固有名稱的事件之世界本身以普遍的意義。
《寄給難忘歲月的信》與《萬延元年的Football》不同,其中出現了具體的地名和年代。如前所述,這大致是自傳性的。吉哥哥這番話是關於小說的敘述,同時其本身也屬於這部作品的內部。吉哥哥批評“我”,但是,與吉哥哥的對話隻是作為“我”的內省(自我對話)而存在的。
例如,關於《個人的體驗》是大團圓式的結局,吉哥哥提議重寫。“我”在深思熟慮的前提下表示拒絕。然而,吉哥哥的批評實際上是把“三島由紀夫的書評”“內麵化”的。唐突出現的“三島由紀夫”這個名字是要把這部作品帶進“曆史”。但是,馬上作為吉哥哥的語言,換言之,作為“我”的自我對話而被內麵化。總之,《寄給難忘歲月的信》形成了在固有名出現的同時通過“內麵化”而消解為普遍性事物這一黑格爾式的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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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是圍繞結束的故事,所以,作為這部作品無法回收的外部性,在此瞬間出現的“三島由紀夫”這個名字保留了下來。可以說,這部作品大致是作為對三島由紀夫的批判而創作的。而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也具有和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相同的結構。即,那是用四部曲(四重奏)描寫了本多繁邦的“意識經驗”。行動的主人公,即《春雪》中的鬆枝清顯、《奔馬》中的飯沼勳、《曉寺》中的月光姬這三個主人公外表及其他完全不同,但是,生存的方式是一樣的。另外,他們的相同性僅僅靠本多繁邦就可以找到。本多認為那是同一性的輪回轉生。
這樣,《豐饒之海》一方麵是主人公們“同一性的循環”,另一方麵又是追求同一性的本多繁邦的“意識經驗”。本多沒有這些人物所具有的自然性、間接性。由於這樣的隔絕,他是“自我意識”的。他所能夠做到的是在終極的認識中恢複這種自然性、直接性。但是,本多沒有達到這樣的“絕對知識”。相反,他隻是遭到了背叛,被置於老年的無果和屈辱之中。
最後一卷《天人五衰》中的主人公安永透,與前三卷的人物不同。他們生活在自己希望的命運中,可安永意識到輪回轉生,努力證明與迄今為止的人物是相同的,即,安永是“自我意識”。安永隻能是假冒的,正是因為他想成為真的。本多討厭安永是因為他與自己是相同類型的人物。《豐饒之海》(此小說名字意味著月亮表麵)豈止達到了可喜的絕對知識,按字麵意思,它反而歸結於荒涼的不毛之地。
在此,可以說三島由紀夫模仿黑格爾同時又拒絕了他。黑格爾與之鬥爭的是施萊格爾那樣的浪漫派的反諷,那是永遠停留在“可能性”的狀態。相反,黑格爾的態度是把存在的事物作為必然來接受。但是,戰爭期間,在提出浪漫派反諷的日本浪漫派中,作為最年輕的作家登上文壇的三島,在過了不惑之年(40歲)的時候決定性地拒絕了這樣的成熟。把“認識者”置於無果和屈辱中。這是他創作四部曲之前就決定的。三島在寫完最後一卷的那天,在向自衛隊呼籲政變後自殺了。
他的行動與冒牌貨安永透相同。即,與“二二六”政變奮起的青年軍官“同一化”,呼籲政變的時候,三島已經不是《奔馬》中的飯沼勳,而是《天人五衰》中的安永透。三島充分了解這一切。施萊格爾指出:“反諷的極致是認真。”三島的行動則是不惜死亡的遊戲。但是,在此,我們有必要想起弗洛伊德說過的話,“遊戲的反麵不是認真,而是現實”。不言而喻,這個“現實”意味著“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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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來,我們可以清楚三島由紀夫和大江健三郎圍繞浪漫主義的問題是逆向連接著的。簡單來說,三島拒絕“老年”而大江則試圖接受“老年”。當然,這既不是狹義上的浪漫主義問題,也不是年齡的問題。例如,三島不承認活在作為世界最終戰爭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意義。然而,這次戰爭是最初的核戰爭,而且,其後的全麵戰爭已經沒有可能。大江所說的“核時代”就發生於這場戰爭。不承認最終戰爭以後的生命狀態和恐懼最後之戰爭(全麵核戰爭)的狀態,兩者是表裏一致的。他們在拘泥“終結”方麵,是以臍帶連在一起的。而且,那是與“曆史”不可分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