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拚命否定三島由紀夫。正如黑格爾拚命否定施萊格爾一樣。但是,那不是單方向的,即,並不是單就年齡而言的後來者大江否定了三島。例如,三島開始寫《豐饒之海》是因為大江出版了《萬延元年的Football》。三島有關大江《個人的體驗》之“結局”的批評也適用於《萬延元年的Football》。這就是作為認識者的“我”承認輸給了行動者的鷹四但重新在認識(內麵化)上擁有它的那個“結局”,並非是否大團圓的問題。可以說三島創作《豐饒之海》時試圖拒絕大江式的大團圓。
但是,僅僅依據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或者村上春樹,是無法完成這篇論文的。在此,我想把與他們有許多共同點但根本上迥異的中上健次提出來討論,就是1983年發表《時空無限》的那個中上健次。自從《萬延元年的Football》以後,大江健三郎把作品的基礎放在了四國的“山穀村莊”,而中上健次則把一係列作品的舞台設定在南紀州的“胡同”裏。這一點未必是受了先行者大江的影響。因為大江的以“山穀村莊”為基地是受了福克納把一係列作品的舞台設在約克納帕塔法郡這個虛構地點的啟示,中上健次也同樣如此。這樣的地方(胡同)與現實的曆史空間(受歧視部落)具有關聯,同時又確保了作為自律性的象征空間。
《時空無限》是作為《海角》(1975)、《枯木灘》(1978)的續集創作的。這個三部曲貫穿著主人公秋幸企圖殺害親生父親濱村龍造,也就是明顯的俄狄浦斯主題。但是,在《時空無限》中,主人公秋幸模糊地感覺到弑父的意義和衝動的喪失,同時作為慣性,仍然試圖殺害父親。這時,父親龍造卻自殺了。秋幸看著自殺後的父親,自言自語地說:“這不對。”
這意味著什麼呢?弑父就是超越前人,不斷前進。有一個應該殺死的父親就構成了把父親的壓抑內麵化的“主體”。現代性就是這種俄狄浦斯主題統治的世界,近代小說也同樣如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枯木灘》無論看上去是怎樣地在拒絕,它依然保持了近代小說的核心,而《時空無限》中所產生的是可以超越規範的自我崩潰。
《時空無限》寫的是中上在作品中稱為“胡同”的想象據點新宮這一受歧視部落在1980年代初,由於開發重建而消失後的故事。這次開發重建並沒有解決歧視問題。但是,從外表上看歧視已經抹去了。而且,連對抗歧視的文化基礎——“胡同”也消除了。當然,中上作品所涉及的不是地域性的問題。事實上,中上的“胡同”所發生的就是這一時期浮在泡沫經濟之上的日本整體所發生的問題。
我在前麵講到近代日本的難題在20世紀80年代消失了。不能說已經解決了,隻是從外表上消失了。而且,導致這種現狀的不是我們,而是資本主義。也就是說,我們在弑父之前,父親就自殺了。這時,主人公秋幸認為“不一樣”。並且,中上健次對於日本的後現代主義也認為“這不對”。最終,主人公秋幸放火燒了長在胡同遺跡上的草叢。
但是,中上健次與主人公秋幸一起燒掉了作為一係列作品基礎的空間,在這個三部曲之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其後,中上健次寫的不是小說而是物語(故事)。例如,《千年的愉悅》(1984)中出現了從生(誕生)的立場同化並肯定一切的接生婆阿留婆婆,與她的丈夫從死的立場同化並否定一切的和尚禮如的先驗視角。在作品中,以半藏為代表的多姿多彩的主人公們基本是統一的。對阿留婆婆來說,連順序都不重要,那是作為“高貴而淤滯的中本血統”的同一性反複。曆史早已不存在。因為所有事件都回收到作為形式的同一性之中。主人公們的死早已命中注定,也就是從“終結”處已然看到了這一點。《千年的愉悅》既不是前現代式的世界也不是傳奇世界。那是後曆史的世界。《時空無限》以後,寫小說恐怕不可能了。
如果說《千年的愉悅》是以深重的失落感回顧“胡同”消失以後的世界,那麼《異族》(1984—1991)則要描寫失去“胡同”這一象征性空間的年輕人所向往的世界。他們成為天皇主義者,在戰前就曾經作為右翼後台構思出“大東亞共榮圈”的黑幕人物手下活動,把來自日本阿伊奴、韓國、中國台灣的年輕人也卷入其中。可是,走出日本的主人公們逐漸否定天皇主義,形成了對抗右翼構想的亞洲主義聯帶,與菲律賓的共產黨遊擊隊一起戰鬥。在這部作品中值得注意的是我對照大江《萬延元年的Football》所論述的“近代日本的話語空間”,其所有領域得到了恢複。但是,年輕人超越民族的差異集合在一起靠的是每人身上有一塊“青斑”這個同一性。也就是說,與曲亭馬琴的《八犬傳》式物語相同,這部作品與其說是小說毋寧說是漫畫式的世界。
《時空無限》以後,可以說中上健次至少寫過一部“小說”,那就是《奇跡》(1989)。這部小說是與大江健三郎的《寄給難忘歲月的信》以及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幾乎是同時期創作的。我之所以關注這部作品,是因為其中再次表現了“曆史”。和《千年的愉悅》相同,《奇跡》也存在代表生之同一性(無歧視性)的接生婆阿留婆婆與代表死之同一性(無歧視性)的禮如和尚局限於超越論的視角。但是,《奇跡》增加了另外一個視角,或者不如說那才是主要的視角,即,在精神病院中幻想成為魚的酒精中毒者友叔。不僅最初以他的幻覺開始,最後也在他的幻覺中結束,而且,各章作為友叔的回憶隨著他的幻覺開始。
在《千年的愉悅》中,似乎從千萬年來生活在“胡同”裏的阿留婆婆的視角,看到了主人公們在某種絕對悲哀中得到救贖似的。但是,《奇跡》中的友叔隻是值得阿留婆婆和禮如注視的酒精中毒的元流氓可憐老頭。他的“悲哀”應該稱為“悔恨”。這種“悔恨”的感情如同咬碎絕對的悲哀和肯定一樣流露在整個作品中。
說起來,友叔回憶起帶有胡同裏高貴而淤滯的中本血統的太一,在三輪崎的精神病院裏,過去現在、如此這般,就像描繪神佛的由來那樣,麵對長著一幅分不清幻覺還是現實一樣相貌的阿留婆婆,日複一日、從早到晚講述的不過是酒精中毒的友叔那深深的歎息。(《奇跡》)
所謂“悔恨”是一種事與願違的思緒。那是已經不能回收到阿留婆婆和禮如的“同一性”中去的事件之獨一無二性和大相徑庭的人物們的差異性意識。這樣,《奇跡》顯露出不能回收到結構的同一性之中去的時間性。對於空間性也可以這樣說。例如,《千年的愉悅》中的“胡同”是一個宇宙。但是,這裏“胡同”被明確地指名為新宮。這不是被絕對外界(死者的世界)包圍的完結的世界,而是被相對世界所包圍著的。實際上,新宮的流氓團夥從屬於大阪的“力圖完全稱霸全國的大組織”之下。號稱“奪取天下”的太一的“天下”,正如下麵所述,“阿留婆婆!我要是取得天下成為這一帶黑道老大的話,我要在這山上修一座城堡一樣的豪宅”,其“天下”並不具有宇宙的含義。
《奇跡》中,卑微與高貴、世俗與神聖、痛苦與快樂相互替換的裝置已經不再運轉了。盡管有來自阿留婆婆視角的反複敘述,但是,友叔“心中湧出這樣的思緒,草木、鳥獸蟲魚這世上的所有生靈都被刀尖鋒利的光芒照射,痛苦誤以為愉悅,愉悅錯以為痛苦,開始覺得天上天下、地上地下、森羅萬象,就像人的幻覺一樣”。但,這不是“天人五衰”。此處產生的是連接天和地、神聖與世俗之回路的崩潰。“天”隻存在於以自己為“酒精中毒的天人的轉生”之友叔的幻覺中。實際呈現在《千年的愉悅》中的世界,僅以酒精中毒老人的幻覺形式表現出來。
友叔從“終結”看一切,並試圖接受這一切。但是,這隻有在瘋癲之中才有可能。他變成了一條巨大的九繪魚在大海中遊弋,吃被用席子卷起來殺死的太一的肉。不過,敘述中反複強調永恒的複歸是瘋癲,那無非是受到小夥子們嘲笑的幻覺而已。
然而,拒絕施萊格爾式的遊戲,更進一步拒絕黑格爾式的和解,這時會怎樣呢?前麵我曾講過,尼采的“永恒的複歸”豈止超越黑格爾,反而是被黑格爾領先了一步。大概從一般的意義上也可以這樣講。但是,尼采在下麵的書信中卻寫下了奇怪的內容。
我是罪犯普拉德,父親是普拉德,(蘇伊士運河開鑿前)的來賽普斯,(……)最終,我是世界上所有的名字。
致我可愛的公主、亞利亞德奈。(……)我在印度是佛陀,在希臘是第奧尼索斯,亞曆山大和愷撒是我的化身。(……)最後也是威爾第和拿破侖。或許是瓦格納。(……)我曾經帶過十字架。
《致布魯克哈特書簡》,1889年1月。
對尼采來說,永恒的複歸是絕對不能內麵化和一般化的個別性(單獨性)的反複,也就是重新找回了固有名稱。但是,寫這封信的時候是他精神錯亂的那年。寫完《奇跡》後,過了三年,中上健次死於腎髒癌。盡管他決心要比三島由紀夫自殺時的年齡(45歲)哪怕多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