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其中選出第二、第三和第五卷編成三卷本的中文版《柄穀行人文集》,其理由一如前麵所述,主要是考慮到這三卷分別代表了柄穀行人1980年代、1990年代和新世紀以來的理論思考精髓與批評實踐的主要業績,與已經有了中譯本的《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等配合起來,可以給中國讀者提供一個比較綜合而經典的著作係列。
《作為隱喻的建築》(中文版《柄穀行人文集》Ⅰ)初版於1983年,1992年刊行英文本和2003年編入《定本柄穀行人集》之際,作者都對其內容作了比較大的修訂和改編。可以說,這是一部有關解構主義問題的理論著作,集中反映了1980年代身處後現代思潮旋渦之中的柄穀行人在日本語境下對“解構”問題的獨特思考和理論貢獻。所謂“日本語境”,即在作為非西方國家而沒有形而上學傳統並感覺不到“結構”體係之思想重壓的日本,“解構”什麼?如何在確認了解構的對象之後推動解構主義的發展並彰顯其批判的功能?柄穀行人的戰略是一人扮演“兩重角色”:先建構而後解構。他認為,“解構隻有在徹底結構化之後才能成為可能”。因此,該書首先從古希臘以來西方哲學家強固的“對於建築的意誌”即構築形而上學體係之欲望入手,考察20世紀人文和自然科學領域中普遍存在的“形式化”傾向,並透過邏輯學之羅素、哲學之胡塞爾、語言學之索緒爾、數學之哥德爾乃至人類文化學之列維斯特勞斯等試圖掙脫形而上學束縛卻最終沒有走出“形式化”邏輯,證實“形式主義”的革命不僅沒能真正顛覆傳統形而上學,反而使種種思想努力落入了“結構”的死胡同之中。那麼,如何走出這個形式主義的深淵,怎樣確立解構主義的理論基礎和思想批判路徑呢?在此,受到賽義德“世俗批評”的啟發,柄穀行人轉而從西方知識界找到另一個反體係反形而上學的思想家係列,通過對兩個代表人物即維特根斯坦和馬克思的創造性闡發,提煉出“相對的他者”和“社會性的外部”等重要概念,為解構主義批評乃至後現代思想建立了穩固的理論基礎。這對日本知識界從根源上認識和理解發源於西方的作為批判理論的解構主義,作出了重要貢獻。今天看來,《作為隱喻的建築》無疑已然成為日本批評史上紀念碑式的作品。而作為同屬於非西方國家的中國讀者來說,該書的解構主義思考戰略必定會有其參考價值的。除此之外,該書中還涉及到許多“建築”本身包括城市開發設計的問題,正如柄穀行人在“中文版序言”中特意強調的那樣,這對於思考正處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毀滅性開發和重建之水深火熱中的中國城市問題來說,也不無啟發意義吧。
《跨越性批判——康德與馬克思》(中文版《柄穀行人文集》Ⅱ)日文版初版於2001年,無論從理論深度還是從現實批判的意義上,都可以稱之為柄穀行人迄今為止最主要的代表作,也是他曆經10年思考而磨礪出來的“集大成”之作。我無法在此窮盡其詳,隻就其思考理路和主要觀點略作介紹以供中國讀者參考。首先,1990年代東西方冷戰格局的解體和馬克思主義所麵臨的從未有過的危機是柄穀行人重新思考馬克思的起點。對於資本主義國家中的左翼知識分子來說,蘇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土崩瓦解不僅意味著作為實體的社會主義製度的消失,更意味著作為烏托邦理念的共產主義信仰的破滅。製度可以改變和另建,但作為理念即有關世界同時革命和人類解放的道德形而上學觀念,共產主義是否可以重建?柄穀行人認為,不僅可以而且需要這種重建。其次,要重建共產主義的道德形而上學,就需要重新回到馬克思思想本身並恢複其固有的批判精神——《資本論》之政治經濟學批判。在此,柄穀行人引入康德並與馬克思的著作對照閱讀。與1980年代以來西方的“康德熱”旨在重溫資產階級“市民社會”的理想設計藍圖不同,柄穀行人在康德那裏看到了其“形而上學批判”背後對作為實踐和道德命令之形而上學“重建”的意圖以及追求揚棄民族國家之世界共和國的理想,這觸發他以康德“整合性理念”而非“建構性理念”來理解“共產主義”,同時發現了康德和馬克思的共通之處——始終堅持一種橫向的跨越性批判。第三,在柄穀行人看來,作為道德形而上學理念的共產主義之所以破滅,主要是因為19世紀來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逐漸偏離了將其視為烏托邦理念或者康德所謂“超越論假象”的方向,把生產領域的鬥爭和對抗國家的運動作為揚棄資本主義製度之革命的主要目標,結果是共產主義變成了“建構性理念”,革命成了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的工具(社會主義製度建設是另一種形態的民族國家建構),而那個作為“整合性理念”的共產主義理想卻灰飛煙滅。第四,深入鑽研《資本論》柄穀行人發現,從商品到貨幣再到價值形態論乃至剩餘價值理論,馬克思嚴格從經濟學角度出發揭示了資本自我增殖的過程和資本主義社會“貨幣神學”的形成,但我們從《資本論》中並不能直接推導出資本主義必然滅亡和無產階級革命必然爆發的原理。重新恢複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也便是要堅持從資本的邏輯出發分析資本主義社會及其生產關係和意識形態這樣一種批判的立場,而對20世紀社會主義革命和製度建設的經驗教訓需要深刻反思。第五,馬克思在世期間未能就國家問題提出完整的理論闡述,而重建共產主義道德形而上學、堅持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立場,需要今天的我們認真思考國家問題以彌補馬克思的不足。柄穀行人一個重大的理論貢獻是在深入研讀馬克思的基礎上提出了資本—民族—國家三位一體說。他認為,分別基於不同的交換原理的資本、民族、國家在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演進過程中逐漸聯結成三環相扣的圓環,我們注意到民族與國家在近代的“結婚”(安德森),卻忽略了之前國家與資本的結合。這個圓環異常堅固複雜,任何揚棄資本主義製度的革命如果隻是針對其中的一項或兩項都不能解決問題。因此,他提倡從消費領域抵抗資本自我增殖的“新聯合主義運動”,同時強調“自上而下”來抑製國家並警惕民族主義泛濫的必要性,唯此方可期待“世界同時革命”的到來。當然,這第五點在本書中並沒有充分展開,中國讀者可以參閱中國台灣商務印書館的中文版《邁向世界共和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