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走到樓上,吩咐侍從都在樓下等候。他挨近圓圓的身邊坐下,見圓圓隻是不睬,忍不住把經本一把拖過來,卻是救拔苦厄的大悲咒。
圓圓沒了經本,無可再誦,隻好冷冷地說道:“王爺已有了新歡,早棄舊愛如敝屣,妾身既已脫離紅塵,無須王爺再來假慈悲,快打馬回去,新人這會兒該覺著冷清了,快去陪伴要緊!妾身是天生的薄命,荒寺棲止,終了殘生,已是萬幸了。”圓圓說到這裏,聲音帶顫,不由得又無法超脫地淒愴起來。
吳三桂聽了圓圓無非含酸的一番話,忙起身深深打拱陪禮:“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請你看在昔日之情上,饒恕了我吧。從今以後,我決不再這樣了。現我早備好了一匹空鞍馬,咱倆並馬回去吧!”
圓圓收住眼淚,正顏厲色地說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雖然王爺的確是一片誠心前來,無如韶華易老,歲月如流,到頭來,終難免美人遲暮的那一朝。以色事人者,他日色衰而愛馳,終有相棄的一日,倒不如無邊苦海,及早回頭的好!王爺但請早還,妾身寧願伴野草蒼鬆度此餘生光陰,倘若要妾身回去,是萬萬辦不到的。王爺如其不放心,就請砍了賤妾的頭顱去!”圓圓說到這兒,伸手就一把抽出吳三桂的佩劍。
吳三桂讓她弄得心迷意亂,不知不覺就給她跪倒塵埃了。圓圓卻絲毫沒有轉意,故意掉頭躲開吳三桂跪的方向,然後仍然去誦她的經卷,那張粉臉上連霜也刮得下來。吳三桂細察圓圓的神情舉止果然意誌決絕,諒她傷心太甚,一時非人情可動,就打定主意等她憤氣稍平,慢慢勸她回心就是。於是吳三桂沒精打彩地立起身來,歎口氣道:“沅娘,我終是不能忘情於你,此時我暫為忍耐著吧!”
吳三桂說畢,懶洋洋地下了樓,躍上金鞍,回顧圓圓,仍還是埋頭誦經。吳三桂不覺點頭歎道:“從來都說女子的心腸比須眉來得殘忍,這話我今天才算信了。”
吳三桂回到藩府,第二天就派來四名使婢服侍圓圓,又替她在荒寺旁邊蓋起一所尼庵。那庵堂共是屋宇五楹,一軒兩廂,一樓一大殿,殿上塑慈航道人全身,高九丈,旁塑龍女善財,左廂是彌勒阿難,右廂是金剛伽藍。軒中作為客室,陳設古玩,懸掛書畫,琴棋弓箭無不俱備。小樓一楹,是圓圓的寢室,繡幕珠簾的華麗不減藩府閨闥。至於建造的精致,更是畫棟雕梁,大殿上玉階丹陛碧牖朱簷。樓後小圃植四時花木,辟畦栽竹,鑿沼養魚。而布置風格卻追求清靜,因此華麗中含著幽雅。
到了庵宇落成的那天,吳三桂先不禁為自己對待陳圓圓的一番苦心感動了,他相信一定同樣甚至會更甚地感動陳大美人;所以這一天,吳三桂折柬邀客,滇中縉紳大夫到者踵趾相接。尤其是那些官員的眷屬,早聞得平西王的寵姬陳圓圓是個絕世美人,得了這樣的好機會,當然爭先恐後地來瞻仰一下。
滇地城裏城外,幾乎萬人空巷來瞧熱鬧。而那個粉堊得金碧交輝、殿宇巍峨、佛像壯麗的精致尼庵,已是人們生平目所未睹,嘖嘖的讚歎之聲不絕於耳,都說平西王的如夫人出家到底和尋常的婦女落庵不同。大凡女子為環境之惡劣,逼不得已,無地容身,才萌剃發的絕念,如稍有餘地,斷不肯走這條路的。所以如圓圓那樣的富貴身家,放著好好的王爺如夫人不做,卻來度此梵聲魚音的清苦日子,這在常人眼中,是瞧著非常之可異的。
吳三桂這天因為被自己深深感動而十分得意,他打疊起全副精神,在大殿兩廂及客軒中親自招呼來客。敬茶一畢,吳三桂向縉紳們說了建庵的緣故,那是因為他的愛姬圓圓生性好佛,所以特為她築此茅庵以從她的心願,眾紳士自然立刻絕口讚揚。吳三桂又拱手請紳士們賜個庵名,眾紳士互相推讓了一會,又討論了半晌,由一個年齡稍長的縉紳,他在崇禎年間也曾做過一任督糧道,這時起立躬身道:“昔日慈航證果成道,相傳是四月十九日,今王爺的夫人悟真皈依的吉期,恰當四月十九日,所以鄙人等深望陳夫人早證大道,也和慈航道人一般,那麼就取‘證慈禪庵’四字為名吧!”
這位縉紳一說罷,眾紳土一齊哄然附和,吳三桂也非常高興,正要叫左右看過筆硯來題名,忽見服侍圓圓的近身小婢從小樓上帶跌帶爬地哭嚷下來,口裏不住地喊著:“夫人不好了!”吳三桂大吃了一驚,忙問什麼事這樣驚慌,小婢垂著淚說道:“陳夫人已經自盡了!”吳三桂和眾紳士頓時都驚得目瞪口呆。
吳三桂急急地三腳兩步奔上小樓,隻見圓圓高高地懸著。吳三桂大踏步搶將進去,飛身上椅解下圓圓,卻早已氣息毫無,玉體如冰了。吳三桂這時再也顧不得王爺的架子和威嚴了,一把摟住圓圓的屍體,放聲慟哭起來,眾人也個個搖頭歎息感慨。
吳三桂哭了一會,喚過服侍圓圓的四名使女,含怒喝問道:“陳夫人自盡時,你們都在哪裏?”
使女們嚇得齊齊地跪稟道:“夫人在自盡之前將小婢們一概遣出房外,因為半晌不見夫人的聲息,叫門也沒有回應,才大著膽子撬開門兒進去,見夫人已自縊死了。”
吳三桂聽罷,再什麼也沒多問,隻是長歎一聲,吩咐左右將圓圓以王妃之禮盛殮了,即日安葬在棲雲寺的鬆林下,並建石碑,大書“陳姬圓圓之墓”。後人到此憑吊,曾有七絕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