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鄧筱蘭不僅僅是納悶,實在忍不住了,她還會說他兩句。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鮮魚在廣州都是一般市民的垂涎之物,何況是在冬日的北京?
有一天,所裏在北京出差的一個同誌,在西四菜市場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排隊買魚,這不是歐陽嘛?他很是好奇,過去打招呼:所長,你怎麼在京城裏買起菜來了?在貴陽你可是從來不幹這事的?
歐陽的臉上有些尷尬,仿佛是被別人發現了他在外還有別室,但隨即解釋道:我有個大學同學住在附近,今日我們要聚餐,沒什麼好買的,就買幾條魚帶去……
此人回到貴陽,碰見鄧筱蘭,把這事告訴了她。她一聽,就覺得這事有詐,丈夫有些鬼鬼祟祟。等他回了家,她自然有一番盤查。他隻有說了:這是為某某辦調回北京的事,雖是老同學,突然上門總不能空著一雙手去,於是就去買了幾條魚……
在此事之前,丈夫沒少為別人辦事,辦完就完事了,或者告訴妻子,或是不告訴妻子。可這一回鄧筱蘭一聽就火了:你長的是什麼腦子,怎麼就沒記性?“文革”初期整你整得趴下的那夥人裏,不就有這人嗎?現在他居然還有臉來找你?
他回答:算了,整了就整了麼,我也沒被整垮,他也不是個人要和我過不去,當時就是這樣的形勢嘛……
是啊,“文革”這筆糊塗賬誰能算得清呢?司空見慣的,見怪不怪的,幾乎約定俗成的,不都是個人推組織,組織推路線,路線推體製,體製推文化,最後推到雲散太虛,白茫茫一片幹淨。這是我們民族的無奈,卻也是中國的現實。
她覺得丈夫可以遺忘他,乃至在內心裏原諒他,但不能去幫他的忙。
她說:你為自己這個家辦什麼事有過這樣上心?你為他幫忙,能幫到寒冬臘月去排隊買鮮魚的分上,明明是為送禮,還不好意思說,現編詞兒說是買魚去聚餐,我還看不出你有這水平,歐陽,你可真行啊……
丈夫依然不溫不火:我不這樣說,我說什麼,說拉關係、開後門?你想想,我是所長,他是群眾,他想調回北京,他能不找我嗎?家裏如果不是實在困難,他又有勇氣走到我這裏來嗎?
在地化所,歐陽自遠接觸最多的,還是他的研究生。
1987年畢業於中山大學地質係、隨即考入地化所讀碩士研究生的鄒永廖,是一個來自廣東梅州農村的青年。在念本科時就鬧過轉係轉專業,經老師勸說既來之則安之後,又想過要考經濟學方麵的研究生,以“曲線救國”。在商品經濟向來燦爛於內地的廣東,讀一種以人生有限去追逐天地之無涯的專業,不啻於坐在一條冷板凳上,看著別人汗光津津地點鈔票。然而,他正是在歐陽自遠的指導下開始熱愛自己“隕石研究”的專業,並跟著導師在一條頗為寂寞的路上走了近二十年。
首先是歐陽自遠對時空的感知力打動了鄒永廖。
對於半個世紀前的事情,許多人已經覺得很久了,久得可以忽略不計,久得可以戲說、歪說,乃至堂而皇之大規模地在流水線上生產贗品;對於未來幾十年後的事,人們的想象力亦是懵懂,在中國有一句俗話:車到山前必有路,在當今則有“摸著石頭過河”……
可在天體學家的眼裏,從渾茫的太古年代,到未來的滄海桑田,都可以濃縮為一部實實在在的曆史,雖然這曆史中也不乏想象,可它們建立在岩層、化石、隕石等樣品上無數蛛絲馬跡、細枝末節的基礎之上。
另一麵,從月球的垂垂老矣,到地球的風華壯年,從恐龍時代的突然消失,到小行星的可能撞擊……這是一種有著宇宙氣派的宏偉想象。
導師的那雙既深入微觀世界披沙瀝金,又在宏觀世界裏波急浪湧的慧眼,深深地吸引著、也打動著這個年輕人。他漸漸覺得,在歐陽自遠的門下,玩石頭可能比點鈔票更有意思。
歐陽自遠對研究生一向要求嚴格。
一次鄒永廖進行隕石的高溫高壓實驗,結果出來以後得磨成薄片在顯微鏡下觀察,他一連看了二十天,看得眼迸金星,地轉天旋。他寫成論文交上去,自我感覺挺有把握。豈料歐陽看了以後很不滿意,批評他的觀察很不細致。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到了星期天,那時還沒有實行一周雙休製,一星期就一天休息,歐陽正擔任副所長,手頭忙著的事不少,可一大早就將他叫去了實驗室,兩人一起坐在顯微鏡下看,對照著他做的筆記,一條條重新觀察。邊看邊告訴他,哪些地方觀察有誤,哪些地方觀察遺漏,哪些地方看到了卻沒有深入的發現……他二十天裏看了三十多個光薄片,就喊眼睛吃不消了,而歐陽陪他重看了五六個,一直看到晚上十一點多鍾,除了中午吃飯,人就沒有一刻離開顯微鏡。
正是這一天,讓鄒永廖此後受益無窮:
在隕石研究這個專業,各國科學家麵對的都是看似大同小異的從天上掉下來的石頭,很容易亦步亦趨,泡在浮詞爛語之中,卻以為自己捧著的是一筐鮮桃。可其實,石頭上每一個非常細小的結構變化,乃至顏色的深淺,都能反映出不同的一些規律,傳遞出不同的宇宙信息。如果不抓住這些細小的變化,就很難有新的發現,而唯有新的發現,才能引發一些新的思路,得出一些新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