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腦子有病,藥不能停
時光流轉,一眨眼,離開南山行宮已有二旬。
那晚我溜走後,宋昭沒有派人找我,好像根本沒有發現我不見了。他甚至沒有再回京口,原本說好的三五日變成了遙遙無期。
明明恢複了自由身,我卻並沒有預想中那麼快活得意,反倒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麼。
聽聞宋昭回京後,與武忠公的孫女許念打得火熱,皇上有意為他二人賜婚。那武忠公乃是先帝欽封的一品軍侯,其子官拜宣威將軍,立下赫赫戰功,可謂一門忠烈。宋昭與許念自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消息傳來,無數少女春閨夢碎。一時間,京口城內哭聲載道,淚流成河,自殺率急速攀升,搞得殷詢無比頭疼。
說實話,我聽完後的第一反應是:像宋昭這樣的傲嬌臭脾氣,那位許大小姐竟然能受得了,也是神跡。不過,因為我對宋昭沒什麼意思,不但沒意思,還有點兒討厭,所以我倒是沒有太大的感覺,隻是腦袋疼了三天,開錯十幾張藥方,抓錯二十幾副藥,紮錯三十幾次穴位……而已。
在我第八十次被投訴後,山楂終於忍無可忍,怒斥我道:“蘇君慧,你腦子沒病吧?赤芍寫成白芍,山藥寫成出藥,半夏寫成半冬。這也就罷了,你告訴我,徐長卿你是怎麼能寫成紅景天的?這兩味藥有半文錢關係嗎? ”
我幽幽地說:“你說對了,我腦子有病,我腦子疼。”
他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我,沒好氣道:“我看你不是腦子有病,是被鬼迷了心竅吧。你再這麼出錯下去,汀蘭水榭的招牌遲早被你砸了,等師父回來我看你怎麼交代!”
我對此不以為然,疲憊地揉按太陽穴,道:“吵吵什麼,誰都有狀態不好、容易出錯的時候,難道你就從來沒開錯過藥方?”
“什麼,你還敢嘴硬你……”他正要再次向我開炮,被及時趕來的大師兄王瓜強行拖走,留下一路噴薄而出的怒氣。
三師兄白前走過來,輕拍我的肩,柔聲道:“君慧,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歎了口氣,如實道:“還好, 就是頭疼得厲害。”
白前探手摸了摸我的額頭,驚道:“怎麼這麼燙?”
他這話剛說完,隻聽“啪嗒”一聲,我手中的筆應聲掉地。
心跳陡然加速,咚咚咚似是直要跳出心口,呼吸也隨之變得急促。我欲張口說話,卻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手腳像是被人抽去力氣,怎麼也不聽使喚。
下一刻,眼前驟然發黑,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
然後我昏昏沉沉地病了五天。
五天裏,我幾乎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從小到大,我的身體一直很好,極少得病,怎料這次卻突然病重如山倒,嚇得山楂差點兒去請師父出關。幾位師兄甚至暫時關掉汀蘭水榭,專心照料我。
即使燒得稀裏糊塗,我的內心裏仍然堅信,我之前的反常和失態完全是因為生病的緣故,與宋昭毫無關係。
直到五月將盡,我的病終於慢慢痊愈。
自從病愈後,山楂再也不讓我接診,說什麼怕我搞出人命,隻留些雜差給我做,不是灑掃庭除,就是整理藥材。我覺得他未免大材小用,幾番提出抗議,他始終置若罔聞。
我知道,他其實是為我考慮,不想我太過勞累,遂坦然接受了。
雖然身體的不適已經治愈,但我的心卻好像空了一大塊,很難受,又不知該如何填補。
江南梅子黃時, 夏雷陣陣,陰雨連綿。
鉛色的烏雲沉甸甸地壓下來,天氣潮濕而悶熱,教人透不過氣來。
傍晚時分,風雨漸止,暑氣消散,清涼的晚風拂麵而來,難得的愜意。雨後的天空湛藍若洗,日薄西山,晚霞絢爛似錦,鋪陳在西方的天際。
我靠在涼亭裏,一麵欣賞晚景,一麵百無聊賴地搗著藥。
比起在南山行宮擔驚受怕的日子,明明這才是我向往已久的正常生活,如此悠閑自得。可不知為何,我總會時不時地想起那時經曆的一切,想起和宋昭並肩破案的時光,想起不經意間的小觸碰,那些臉紅心跳,以及那些並無惡意的冷嘲熱諷。
細節豐盈而靈動,清晰如昨。
正當我心生惆悵時,一陣說笑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師兄們出診歸來了。
“嗨,你們回來了。”我無力地招呼他們。
白前笑道:“怎麼了這是,有氣無力的?”
“整天悶在這裏能有精神嗎?”我瞥了眼山楂,悶聲悶氣道,“換你試試。”
白前在我身邊坐下,邊號脈邊問:“今天覺得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搖頭笑道:“放心吧,我沒事了。”
“嗯。”白前收回手,微笑著點頭,問,“藥吃了嗎?”
“吃了。”我做不高興狀,道,“師兄,我的病早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吃藥?”
山楂抱臂站在一旁,道:“因為你腦子有病,藥不能停。”
我拍案而起:“人渣,你說誰腦子有病?”
“你。”他攤手,一臉無辜道,“而且不是我說,是你自己說的。”
“我……”我竟無言以對。
他笑得十分得意。
我怒道:“你才腦子有病,你全家腦子都有病!”
“我全家不就包括了你嗎?哦,對了,還包括師父。嘖,不得了,你竟然說師父腦子有病,我要跟他老人家告狀。”
我:“……”
我覺得我就快忍不住上去打他了。
最終還是王瓜出來打圓場:“好啦二師弟,少說兩句吧,君慧身體不好,別跟她吵了。”
山楂沒再說話,與白前對望一眼,道:“那個,明日我們要上山看望師父……”
我登時怒氣全消,喜道:“真的嗎?我也要去!”
王瓜為難道:“師妹,師父說了,你不能去。”
心下一刺,我急問道:“為什麼?”
“不知道,隻說不讓你跟去,沒說原因。”
已經整整一個月沒見到師父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每天數著日子盼他出關,盼得眼睛都直了。從前他閉關時,從來都是我和白前兩人看望他,為何這次卻不讓我去了,難道他不喜歡我了嗎?
我失落地垂下腦袋,欲哭無淚。
白前倒了杯熱茶遞給我,安慰道:“別難過,也許師父隻是不願讓你奔波勞累。師父出關在即,你很快便能見到他老人家了。”
我點點頭,抽抽鼻子,心裏也隻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山楂道:“明日汀蘭水榭停診一日,你乖乖在家待著。雖然已經貼出停診告示,但也不排除有哪個不怕死的找你看診,你想看便看,不想看便轟走。”
我“哦”了聲,再沒有心情跟他抬杠,自顧自地低頭喝茶。
山楂思考了片刻,斟酌道:“君慧,我問你個問題,你實話說。”
他走過來坐下,胳膊捅了捅我,道:“哎,你是不是喜歡上次那個小白臉,對他相思成疾了?”
“噗——”一口茶全噴他臉上了。
“喂!”他騰地跳起來,一臉錯愕加悲憤,顫抖的手指著我,氣急敗壞道,“蘇君慧,你搞什麼,連喝水都喝不利索!你、你是故意的吧!”說話時,臉上的水珠滴溜溜地滾下來,真真是個梨花帶雨。
望著他這般狼狽的模樣,我既羞惱又好笑,臉頰隱隱發燙,不禁大聲反駁道:“沒有,我才沒有喜歡他,人渣你別亂說!”
王瓜遞上手帕,山楂抹了把臉,冷笑道:“哼,人在說謊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門,以掩飾自己的心虛,我看你八成是對那小白臉有意思!”
“我……”我立馬調整麵部表情,清了清嗓子,強作淡定道,“這叫理直氣壯,不叫心虛。再說,我喜不喜歡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師父都沒管,你憑什麼管我?”
“你以為我想啊!要不是看你病得快死了,我才懶得理你!”說完,憤然冷哼一聲,甩袖揚長而去。王瓜看看他,又看看我,一臉苦惱地追了上去。
嗯,有機會一定要讓他跟宋昭吵一架,看看誰更勝一籌。
白前笑言:“別在意,二師兄也是關心你,他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我哼道:“我謝謝他。”
“其實……”白前似有猶疑,半晌,頗有些艱難道,“你此番生病,既非風寒,亦非肺熱,你的身體完全沒有任何問題。我們輪診多日,始終沒有找出明確的病因,猜測或許是心病所致。所以二師兄才會擔心你是為情所困,相思成疾。”
我啼笑皆非道:“當然不是,我才不是那種為了愛情而尋死覓活的小姑娘。即便真的相思成疾,那也得看是為了誰,小白臉那一型的根本不是我的菜。”說著,默默地在心裏補了句:尤其是宋昭那種喜怒無常、嚴重雙標、蠻不講理、毒舌傲嬌的小白臉!
“那就好。”白前露出舒心的笑容,“不用擔心,師父很快就回來了,天底下還沒有他治不了的病呢,你會沒事的。”
我笑道:“師兄,你們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我這不是已經沒事了嗎。雖說我的醫術不如你們,但好歹我也是個大夫,我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
至於生病,我想一定是因為在南山行宮受驚過度,吃不下,睡不香,還經常被迫驗屍,被迫通宵,以致心靈和身體受到雙重傷害,終於病倒。
說到底,還是宋昭的錯。
“嗯。”白前溫聲叮囑道,“不管怎麼說,你大病初愈,還是應該多多休息。”
我點頭道好,他拍了拍我的腦袋,起身離開。
我呆呆坐在原地,耳畔是夏蟬唧唧的鳴叫聲,卻不知為何,心裏如同打翻的五味瓶,不知是什麼滋味。
第二日天剛亮,三人便收拾好東西,上山去了。
我站在汀蘭水榭的門口,目送他們的馬車消失在長街的盡頭,心下分外戚戚然。
嚶嚶,我也想見師父,很想很想。
呆站了片刻,我悶悶不樂地回到藥爐,準備開診。昨日山楂已經掛出停診告示,加之前一段時間我出錯頻繁,來看診的人寥寥無幾。我百無聊賴地在紙上隨意塗鴉,哈欠一個接著一個。
正當我昏昏欲睡之際,一抹玉色身影挑開珠簾,閑庭信步地向我走來。但見來人揚眉淺笑,身姿嫻雅,仿若三月的暖風,整個藥廬都為之敞亮。
他拱手作揖道:“蘇姑娘,好久不見。”
我登時驚喜,招呼道:“容公子,你怎麼來了?快請這邊坐。”
容晞在我麵前坐定,微笑道:“其實在下前不久來過一次,當時聽令師兄說,蘇姑娘身體不適,暫停接診,在下一直十分牽掛,今日特來探望。”他略一抬手,小廝立刻奉上大包小包一大堆禮品。
我搓搓手,不好意思地笑道:“不過是普通的發熱,沒什麼要緊,容公子不必這麼客氣。”
“這是應該的。在下身患眼疾多年,四處求醫無果,一直甚是苦惱,自從用了蘇姑娘的藥後,眼睛一日好過一日,現在已經不再畏光畏風,基本可以正常視物了。”說話時,他抬起頭,一瞬不瞬地將我望著,原本半睜半合的眼睛此刻完完全全地睜開了。
視線相觸,我不由得怔忡,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並不是純粹的黑色或是琥珀色,而是隱隱透出幾許深藍。
灼亮深邃,好像是暗夜中的海洋;靈氣逼人,宛如漫天璀璨的星光。襯著他白淨如玉的麵龐和飛斜入鬢的劍眉,愈發顯得神采奕奕,仿佛能將人的深思盡數吸入。
四目交彙的刹那,我的心忽然怦怦直跳起來,一股異樣的情緒湧上心頭,熟悉而莫名——曾幾何時,我是否在哪裏見過這雙眼睛?
然而下一刻,我又立刻否定自己的想法。容晞與我素昧平生,即便曾經偶遇,可在找我醫治之前,他的眼睛因為不適一直不能睜開,我怎麼可能見過。
嗯,一定是我的錯覺。
“蘇姑娘?蘇姑娘?”
我猛地回過神,掩飾地笑笑,道:“不好意思,那個……我、我剛才在想這次給應該用什麼藥,有些走神了,公子切莫見怪。”
容晞擺擺手,溫文道:“蘇姑娘這是什麼話,在下感激你還來不及,又怎會見怪。”
這人長得好看也就罷了,聲音還這麼好聽,最關鍵是溫柔疏朗,溫柔如春水,疏朗若春陽,實在是魅力爆棚!
我忙不迭按下心緒,正色微笑道:“我先給公子檢查一下,然後根據公子的康複情況施針和調整藥方。”
“好,那便有勞蘇姑娘了。”稍頓,他又道,“對了,請恕在下冒昧,不知蘇姑娘明天可有空閑?”
“嗯,最近我不坐診,應該是有空的。”我莫名道,“容公子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在下有一位好友素愛藥膳,最近打算在城中開一間專營藥膳的酒樓,邀請在下明日過去試菜,但在下對藥膳一竅不通,所以想請蘇姑娘一同前往,不知姑娘願不願意幫在下這個忙?”他微微抿了抿唇,一臉期待地將我望著,黑眸燦若星辰,簡直教人無法抗拒。
其實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出去轉轉,跟美男約個會什麼的,不但有利於身心健康,說不定還能祛除宋昭帶給我的黴運呢。再者說,容晞把話說得這麼漂亮,我怎可辜負他的心意?
我說:“可以,當然可以。不過,我對美食沒有研究,也不知能不能幫上忙。”
“無妨,姑娘懂藥,在下懂膳,姑娘負責指導功效,在下負責品評口味,如此便可相得益彰。”
我想了想,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遂點頭道:“那好吧。”
他拊掌笑道:“多謝多謝。如此,明日巳時,在下過來接蘇姑娘一同前往。”
我欣然應允。
師兄們回到汀蘭水榭時,明月已上柳梢頭。
我急忙迎上去,問道:“怎麼樣?見到師父了嗎?師父進來可好?他何時出關?有提到我嗎?”
三人麵麵相覷,誰也不說話,神情皆有些古怪。
我莫名道:“你們怎麼不說話?”
王瓜摸了摸鼻子,白前側了側身。山楂走過來,拍了下我的腦門,道:“你一下子問這麼多,你讓我們先回答哪個?”
“嘶……”我倒抽冷氣,捂著腦門狐疑地望著他,表示不相信。
“師父他老人家一切都好,吃嘛嘛香,你不必擔心。此番閉關是為潛心研製新藥,現在新藥已經有了一定的進展,他再過幾日便會回來了。”
我欣喜道:“真的嗎?”
山楂翻了個白眼:“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麼?那個,你們說是不是?”他轉頭看一眼身後的王瓜和白前,二人立刻幹笑著附和。
不對,這三個人奇奇怪怪的,肯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不過,一想到再過幾日就能見到師父了,我又忍不住高興起來,很快便將這些疑慮忘到了九霄雲外。
山楂眉頭微皺,不耐地催促道:“好了好了,你早點回房歇息吧,我們還要準備明天出診用的藥材。”
我說:“哦,對了,我明天要跟朋友出去一趟。”
“什麼朋友?是不是那個姓柳的小白臉?”
“才不是!”我心下一跳,下意識地大聲反駁道,“是上次來找我看眼睛的那位公子!”
死宋昭現在正跟文忠公的孫女打得火熱,那可是門閥世家的千金大小姐,他哪裏還會記得我這種三教九流的野丫頭。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起來我的三百兩也是沒戲了,真教人又氣憤又悲傷。
山楂想了想,道:“容晞?他找你什麼事?”
“對,就是他。他朋友的酒樓即將開張,想請我過去試一試藥膳。”
“他也是小白臉。”山楂立馬露出譏嘲的表情,道,“哎,我說你是不是跟小白臉杠上了,怎麼你的生命中一下子湧現出這麼多小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