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高興了:“我說人渣,你能不能別一口一個小白臉這麼難聽?”
他不屑道:“怎麼了,我實話實說好嗎。依我看,這姓容的小白臉八成沒按好心,你還是別去了。說什麼試藥膳,分明是變相請你吃飯。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道:“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見,而是通知你——我要去。還有,長得好看才能叫小白臉,你……”我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搖頭歎息,“小白臉這三個字,也就前兩個字跟你稍微有點兒關係了。”說罷,我輕輕一笑,轉身自顧自向廂房走去,留下山楂在身後暴跳如雷。
第二日巳時,容晞如約來汀蘭水榭接我。
連綿多日的陰雨暫時驅散了暑意,京口城中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教人心曠神怡。
街邊的紫薇開得正好,團團簇簇,仿若粉色的雲霞。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盡情欣賞眼前的美景。
清風徐過,拂落零星粉色的花瓣,容晞伸手,幾枚花瓣翩然落在他的掌心。他轉身看我,笑意芊芊:“蘇姑娘好像格外喜歡花呀。”
“嗯,以前我在汀蘭水榭種過許多花花草草,不過大都活不過三個月。後來二師兄說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見我塗炭花草,便不讓我種了。”
“其實種花也需講求天時地利人和,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我曾跟隨花農學習栽種和護花技藝,若是蘇姑娘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教你。”
“沒想到容公子如此博學!”我由衷地讚歎。
嗯,我果然沒有看錯,他絕非徒有其表,多金文雅有內涵,是一枚不可多得的優質美男!
“蘇姑娘過獎。”
我高興道:“如果你能教我就再好不過啦。我一定會跟你好好學習,把花種得又漂亮又繁茂,到時看二師兄還會不會嘲笑我是花草殺手,哼。不過,你可不要嫌棄我笨呀。”
容晞停下腳步,笑道:“當然不會,蘇姑娘秀外慧中、聰穎過人,能教你是我的榮幸。”
我的天!
我活了十八年,遇到的男人都不咋地,不是山楂那種毒舌王就是宋昭那種死傲嬌。師父錦心訥口,雖對我疼愛有加,卻極少在言語上表達出來。從未有人如此直截了當地誇獎過我,我聽得心花怒放,差點兒就當街哈哈大笑起來。
我忍住內心的喜悅,很有涵養地微微一笑,道:“對了,聽容公子的口音,好像不是江南人。”
“嗯,我是北朝人。”
我沉吟道:“如今北朝動蕩,藩鎮割據,諸侯混戰,大大小小的王朝有不下十個,你是哪一國的?”
他神秘一笑,道:“你猜呢?”
“我猜你是……突厥人。”
他饒有興致道:“為什麼?”
“聽聞突厥民族起源於西域,族人皆膚白貌美,瞳色深藍。其實第一次見公子時,我便覺得公子的膚色白於尋常的中原男子,不過因為當時公子不能睜眼,我並未看到公子的眼睛,所以不能確定。昨日公子來複診,我見公子的瞳仁黑中帶藍,於是有此猜測。”
“完全正確。”容晞拊掌朗笑,大方道,“家父是突厥人,不過家母是江南人。我自幼生活在北方,受母親影響,十分仰慕江南文化,此番特意南下遊曆,順便醫治眼睛。”
我暗自思忖:看樣子容晞的家族在突厥必定非富即貴,突厥本是落後的遊牧民族,他卻如此儒雅有禮,顯然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再者說,普通人家哪會有閑錢給他出來遊山玩水,還出手如此闊綽?
我笑說:“容公子大老遠從突厥來江南治病,若是我治不好你,豈非丟了南朝大夫的臉麵?看來定要盡心才行!”
他煞有介事地向我作了一揖,道:“那在下先行謝過蘇姑娘。”
“這麼客氣做什麼,以後叫我君慧吧。”
“好。”容晞斂去嬉笑之色,黑藍的瞳孔中似有流光溢彩,認真地喚我道,“君慧。”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黑藍的瞳孔中似有流光溢彩。
我一怔,不知為何,耳根子忽然隱隱發燙起來,不由得別過臉,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
新酒樓臨江而建,可以遠眺煙波浩淼的江景和蒼翠蓊鬱的金山。酒樓老板名叫劉向,原本是一名江湖劍客,幾年前金盆洗手,與人合夥做起了生意。
我站在酒樓門前,抬頭望了望那金燦燦的匾額。
悅來酒家。
這名字也太爛大街了吧。
我問:“這名字誰起的?”
“劉向平日裏喜歡搞些玄學術數,據他說,他曾連續七七四十九日觀察星象,擇黃道吉日開壇做法,起卦問天,最後得到了這個名字。”頓了頓,容晞又補了一句,“據說能紅。”
我的嘴角一陣抽搐,道:“紅是能紅,那也得看是紅火的紅,還是黑紅的紅。一般來說,凡是叫悅來的客棧酒家,十家之中至少有八家會發生打架鬥毆,五家發生錢財失竊,三家發生殺人越貨,剩下的也難逃屋漏又逢連夜雨的厄運……總之,實在不是什麼好名字。”
容晞被我理論震住,道:“你……你從哪裏聽來這些?”
我理所當然道:“話本上都這麼寫啊。”
他頓時哈哈大笑,笑聲落落疏朗,如沐春風。
我以為他在嘲笑我,於是正色道:“戲劇源於生活,一個話本裏這麼寫可能是偶然,但十個話本裏都這麼寫,那便很能說明問題了呀。”
他笑道:“君慧,你實在太可愛了。”
又誇我。
我做羞澀狀低下頭,心裏卻是美滋滋的。
我正不知該怎麼回答,正巧,台階下有一名老太太問路,“小姑娘,你知道悅來酒家在哪兒嗎?”
我答道:“老婆婆,這裏就是悅來酒家,不過現在還沒開張哪。”
“哦,對了對了,就是這裏,我是來找人的,謝謝你呀。”她邊笑邊步履蹣跚地走上來,我見她行動不便,於是好心下去攙了她一把。
誰知道,這一攙就攙出問題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隻覺腕上一緊,身子一斜,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整個人連滾帶爬地摔倒了台階下麵,登時摔得眼冒金星,渾身痛得像散了架似的。
我還沒來得及喊痛,身邊同樣摔倒的老太太已經“哎喲哎喲”地叫喚了起來。
我暗叫不妙,忙撲上前去扶她。
豈料,她竟然一把抓住我的衣服,一口咬定是我推她下來的,並且哭天搶地喊道:“哎喲,大家快來評評理呀!青天白日的,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竟然推我這個半截身子都埋在土裏的老太婆!哎呀,你怎麼忍心下得去手呀!哎呀,我的命呀,怎麼這麼苦呀!哎呀,痛死我啦,腿斷啦!”
我瞬間石化。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碰瓷?
容晞箭步衝下來將我扶起,道:“老太太,你怎能血口噴人,人家姑娘分明是好心攙扶你,是你自己故意把她拉下台階……”
他話沒說完,那老太太拽住他衣擺,號得越發厲害:“好呀,你們聯合起來欺負我,這還有沒有天理呀!快來人,快來人呀!”
容晞:“……”
不明真相的路人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指責我和容晞,大有群情激奮之勢,我倆簡直百口莫辯。
老太太見圍觀群眾一邊倒地維護她,索性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手抓住我的裙裾,一手抓住容晞的衣擺,顯然是打定主意要賴上我們。
我無奈地跟她商量道:“這樣吧,我是大夫,要不我先幫你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傷到哪兒,好嗎?”
老太太斷然拒絕:“哪有這麼年輕的大夫,你騙誰!就算你真是大夫,我也不要你檢查,誰知道你會不會害我!”
我:“……”
容晞不怒反笑,道:“那你想怎麼樣?”
“你們賠我銀子,我自己去看大夫!”
我怒了:“說了半天你就是想要銀子對吧!”
容晞拉住我,示意我不要說話,又問道:“那你要多少銀子?”
老太太想了想:“五十兩!”
“五十兩?”我簡直驚呆了,“你怎麼不去搶!”
……然後她又號了起來。
“她想訛錢,倘若不付銀子,她絕不會善罷甘休。看起來她是弱勢,不明真相的人都會偏幫她,再這麼糾纏下去對我們極為不利,不如當作破財消災吧。”容晞對我耳語道。
“不行,不能給她。”我憤憤道,“容公子,我知道你很富有,但你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憑什麼要給這種騙子。”
容晞一怔,深深看我一眼,沒再說話。
地上的老太太還在吵吵。
當街巡邏的衙差聞聲趕來,嗬斥道:“吵什麼吵!”
老太太見官差來了,越發得勁地哭訴起來:“哎呀,官大爺來得正好,你們可要給我做主呀!我走路走得好好的,這小姑娘無緣無故地將我推倒在地,我的腿腳本來就不方便,這下恐怕是要斷啦!哎呀,她還不認賬呀,可憐我七老八十,孤身一人,無兒無女……”
衙差問我:“是這麼回事嗎?”
“不是的,無緣無故我推她幹嗎呀。”我辯解道,“方才我站在酒樓前的台階上,這位老太太上來向我問路,我見她行動不便,好心攙她一把,誰知她突然拽著我一起滾下台階。你看,我也受傷了。”說著,我撩起衣袖,將受傷的胳膊給衙差看。
衙差一臉若有所思,問圍觀群眾道:“有沒有人目擊了全過程的,出來說說。”
原本七嘴八舌指責我的圍觀群眾霎時安靜了下來。
老太太見勢不妙,不依不饒地繼續號啕大哭,邊哭邊罵。衙差終於聽得不耐煩,大掌一揮,道:“好了好了,別吵了!統統帶回衙門!”
統統帶回衙門的結果就是,我又蹲大牢了。關鍵是我自己蹲也就罷了,還連累容晞也跟我一起蹲,真是教我又憤懣又內疚。
說起來,還有點兒複雜。
一開始被帶回衙門我是很高興的,因為我覺得怎麼說我也跟殷詢一起共事過一段時間,他定會還我一個公道。豈料,開堂之後,我卻被告知他進京述職尚未歸來,衙門大小事務全由師爺代為處理。而經過仵作檢驗,老太太的右腿的的確確斷了。於是,師爺便罰我們賠償老太太五十兩銀子,並處關押三日。
然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那老太太手持銀票,興高采烈、四平八穩地走出了府衙大門。
我問師爺道:“你是不是瞎?”
師爺一怒之下將我刑期從三日升到了七日。
我也怒:“我不服,我你們分明是串通好的!我要見殷大人!”
刑期又從七日升到了十日。
好在容晞及時製止了我,倘若再這麼說下去,恐怕沒個一年半載我是出不去了。
我憂傷地蹲在牢房裏,恨不能落下一滴悲傷的淚。
這已經是我這幾個月內第二次進監牢了,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災星,真是傷不起。
容晞被關在隔壁牢房,他倒是一派閑適淡定的模樣,仿佛完全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我長長歎了口氣,透過木柱子對他道:“真是對不起,連累你也進來了。”
他擺手笑道:“這怎麼能怪你,又不是你的錯。”
我又歎氣:“是啊,飛來橫禍嘛……”
他溫聲寬慰我道:“不用擔心,侍從發現我今日沒有回家,定會想辦法找我。我保證,最遲不超過明日傍晚,我們便能出去了。”
“真的嗎?”我將信將疑,小小侍從能有這麼大本事嗎?
容晞篤定地點頭。
恰在此時,師爺帶領獄卒巡邏經過此處,發現我倆正在說話,冷哼道:“來人,把這兩個人分開關押,離得越遠越好。”
容晞沒有反抗,順從地跟著衙差走了。臨走之前,他向我投來一個安心的眼神,示意我不用著急。
可我怎能安心得下來?沒幾日師父便要下山了,難道要我在牢裏迎接他老人家歸來嗎?
哎,想想也是頭疼。
我無力地靠在牆邊,腦子裏想的全是怎麼會這麼倒黴和到底能不能出去之類的問題。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時分,夕陽透過氣窗照進來,灑落滿地金輝。
一個賤兮兮的聲音砸了過來:“睡得這麼香,看來你在牢裏待得挺舒服的啊。”
不是宋昭又是誰?
我驚奇道:“你你你……”
宋昭月白風清地走過來,在我的牢門前站定,徐勉不近不遠地跟在他身後。
一個月未見,他似乎比以前清減了些,輪廓愈顯俊逸,一襲玄色大氅將他襯得風神朗潤、清貴無雙。
他似笑非笑道:“你什麼你,這才幾天沒見就不認得本王了?”
驀然間,一股難以言明的歡欣喜悅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從胸口蔓延開去,迅速襲遍四肢百骸,這種情緒前所未有,莫名而強烈。
有那麼一瞬,我竟然有點兒想哭。
若非有牢門相隔,我猜我大概會忍不住撲上去。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道:“什麼才幾天,明明已經一個月零三天了。”
宋昭訝然挑眉,笑道:“你竟然記得這麼清楚。”
“作為一個大夫,記性好是必須的。”
他又笑,好像還在說些什麼,好看的薄唇張張闔闔,我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隻是怔忡地將他望著,仿佛這樣已是最大的滿足。
他劍眉微蹙,道:“喂,你發什麼呆呢?”
“啊……”我猛地回過神,忙幹笑著掩飾自己的異樣,道,“沒什麼,沒什麼。”
“你的案子本王已大致了解過,你說你走在路上好好的,為何無緣無故去推一個老婆婆?”
我反問:“你也覺得是我推了她?”
“老實說,本王不相信你會這麼做。那你告訴本王,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無奈地扶額,道:“我沒有推她。當時我站在台階上,她想上來,我見她腿腳不好,便下去攙扶她一把,哪知她竟然故意把我拽倒在地。她的腿根本沒有斷,可仵作卻一口咬定斷了。我懷疑,她與衙門的師爺和仵作串通一氣,訛人錢財。”
宋昭沉吟片刻,點頭道:“嗯,本王知道了,此事本王會調查清楚。”
看在他願意為我洗刷冤屈的份上,我勉為其難地誇了句:“王爺英明。”
宋昭薄唇微抿,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
我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心情豁然開朗,問道:“對了,王爺,你怎麼會在這裏?”
“本王奉旨回來編纂文選,途經府衙,正好進來巡視一番。”
這話聽起來可信度實在不高,我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正好巡視?真的假的?”
他輕撫衣袖,氣定神閑道:“要不然呢?你該不會以為,本王是專程來救你出去的吧?本王隻是碰巧經過罷了。不過,本王可以順手撈你出去。”
一句話毀掉所有好感。
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他這自我感覺良好和喜歡胡亂腦補的毛病也是一點兒沒變。
想起那些街頭巷尾流傳的緋聞,我輕哼一聲,道:“我哪敢這麼想呀!我不過是個出生卑微的粗俗丫頭,王爺怎會為我勞心勞力?像王爺這樣的人中之龍,自然隻有世家小姐、門閥千金才能入得了貴眼。你放心,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宋昭怔住,麵色微微變了變,聲音有些緊繃:“你……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流言蜚語?”
我說:“什麼流言蜚語,全國都上下都傳遍了呀。如今是個人都知道清河王殿下和文忠公的嫡孫女郎情妾意、郎才女貌,是難得的金玉良緣、天作之合,還用得著我去聽嗎?”
宋昭急切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本王和念念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