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不是在擔心我(1 / 3)

第六章 你是不是在擔心我

第二日,宋昭如約而至。

為了避免山楂懷疑,我特意繞到後門開溜。

雖說我仍然很討厭宋昭,絕不可能與他有私情,但經山楂那麼一說,我總覺得心裏虛虛的,擔心師父知道我與親王結交後會生氣失望。長這麼大,我還從未有過如此忐忑不安的心情。

然而,更令我不安的是,不知為何,我竟然會隱約有種偷會情郎的感覺,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刺激感。真是又奇怪又羞恥。

梅雨季過去後,江南的盛夏便來臨了。

陽光晴好,暑意漸盛,夏蟬躲在樹蔭中唧唧而鳴。

宋昭身著一襲碧色錦袍,腰纏玉帶,看起來十分清涼舒爽。他盯了我半晌,語意關切道:“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無精打采道:“沒什麼,大概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吧。”昨晚回房後,山楂的話在我的腦海中反複回響,搞得我吃不下睡不著,以致精神十分不濟。

宋昭誇張地笑了一聲,道:“你竟也有失眠的時候?”

是啊,我也覺得好奇怪,從小到大我的睡眠質量一直很好,極少失眠,哪怕是像誘捕你是誰和王筠那般緊張危急的時刻,我都能坦然睡之,而今居然因為山楂幾句話而整夜難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思前想後,認為這事兒歸根結底源於宋昭,於是瞟了他一眼,不高興道:“還不都是因為你!”

他一臉莫名:“因為本王?”

實在沒法跟他解釋清楚,我揮了揮手,歎息道:“哎,算了算了,走吧。”

踏入京口府衙,隻見公堂上師爺正向殷詢彙報公務。

他大概是沒想到我會去而複返,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地,整個人如同見了鬼那般,驚恐道:“你你你……”

我笑嘻嘻道:“師爺,我們又見麵啦。”

殷詢誠惶誠恐地上前向宋昭行禮,請他上座,並吩咐人端茶送水,道:“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宋昭坐定後,端起茶杯小嘬一口,不緊不慢道:“師爺,有人向本王鳴冤,說你和仵作勾結市井老婦,訛詐錢財,你如何解釋?”

師爺登時臉色慘白。

殷詢麵色一沉,冷聲喝道:“師爺,王爺問你話,還不趕緊過來回話!”

師爺一路小跑過來,拜倒在地,連連叩首道:“回王爺,沒有這回事,絕對沒有,此乃誣告,誣告!”

我聳了聳肩,對宋昭道:“他說我誣告。”

宋昭看了一眼殷詢,繼續雲淡風輕地喝茶,沒有說話。

殷詢怒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師爺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既然師爺不說,那便由我來說。”我清清嗓子,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並補充說,“後來衙差趕來,將我們帶回衙門審理。經仵作檢驗後,確定老太太的腿確實斷了。於是師爺判我賠償老太太五十兩,並處監禁十日。可奇怪的是,那名腿斷了的老太太竟然能自如地從衙門走出去。殷大人,你說奇不奇怪?”

聽罷,殷詢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是這樣的嗎?”

師爺矢口否認,一口咬定是我血口噴人。

殷詢一臉菜色,看看師爺,看看宋昭,複看看我,賠笑道:“衙門仵作跟隨本官辦案多年,素來兢兢業業,極少出錯,本官相信他不會故意歪曲事實。蘇姑娘,你看這裏麵會不會有什麼誤會?”

“殷大人,民女自幼跟隨家師嶽振先學習醫術,雖學藝不精,可判斷一個人的腿斷沒斷還是不成問題的。”我四下張望,道,“咦,仵作呢?王爺親自來查案,他身有嫌疑竟然敢不出來回話,真是好大的膽子。”

殷詢身子一僵,尷尬地笑了笑,忙派人叫來仵作。

宋昭放下茶杯,閑閑道:“其實要查清此事非常簡單,隻要派人將那名老婦找來,再請幾位大夫來給她驗傷,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殷詢滿口道是,轉身吩咐道:“立即去將那老婦找來驗傷。”

一隊衙差風風火火地衝了出去。

宋昭又道:“本王認為,既然此案仍有疑點,那麼在結案之前,作為嫌疑人的師爺和仵作是否也應在牢裏關上一關,以示公平?哦,對了,還有那名老婦也一並下獄吧,三日之後,本王會派大夫來給她驗傷。”

殷詢幹笑道:“是,王爺說的是,來人,將師爺和仵作押下候審。”

師爺和仵作雙雙嚇得渾身如同抖糠般,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很快便被衙差拖走了。

我知道宋昭是向為我出口氣,心下萬分動容,遂悄悄地衝他豎起了大拇指,對他此舉表示讚許。

他斜睨我一眼,薄唇微勾,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卻很快又壓了下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嘁,明明很高興,偏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真不知道他整天裝什麼裝。不過,看在他所做都是為了我的份上,我也就不與他計較了。

宋昭呷了口茶,端起王爺威嚴,繼續道:“殷大人,本王十分欣賞你的辦案能力,也認可你的辦案水平。但作為父母官,光會辦案還遠遠不夠,還應當學會拿捏分寸,知道什麼事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管,什麼事不可以。有時候,有些積弊也是需要清一清的,明白嗎?”

殷詢向宋昭作揖,恭聲道:“下管明白,多謝王爺提點。”他的動作似乎不如從前見時那般利落,左臂比右臂慢了一拍,顯得有些遲緩。

我問:“殷大人,你的左臂受傷了?”

殷詢的臉色陡然變了變,眼底急速掠過一道機鋒,很快又消失不見。他低頭笑道:“蘇姑娘不愧是神醫弟子,眼光好得很。其實並非受傷,而是風濕舊疾,每年的梅雨前後都會發作。”

“原來如此。”我了然點頭。

話音落下,微風過堂,撫動珠簾叮咚。

一陣異樣的藥香飄入鼻端,極淺極熟悉,雖隻有一瞬,卻被我敏銳地捕捉到了。

心裏咯噔了一下,我下意識地看向殷詢,但見他垂眸斂目,整張臉籠罩在陰影之中,不辨神色。

走出府衙大門,我問宋昭道:“王爺,你知道昨夜那群黑衣刺客是什麼來曆嗎?”

宋昭搖頭,不以為意道:“想要對本王不利的人多如牛毛,本王平均每十日便會遭遇一次刺殺,早已見怪不怪,即便想追究也無從追究。”

我嘖嘖道:“沒想到你的人緣這麼差啊!”

“這與人緣無關。對有些人而言,本王的存在即是威脅,隻要本王一日不死,他們便一日不能心安,自然是想法設法要置本王於死地。”他輕捏眉心,語意中透出幾分疲憊與無奈,“有時候,本王也覺得挺累的。”

我一怔,忽然沒有心情再同他開玩笑了,些許苦澀與憐憫湧上心頭。

世人皆道六皇子宋昭文采風流,穎悟絕倫,深得皇上的恩寵,必是東宮的不二人選。殊不知,如此美賢名帶給他的不僅僅是無上尊榮,更有陰謀詭譎,血雨腥風,以及稍有行差踏錯便會萬劫不複的凶險。

宋昭默了默,歎息聲情若煙雲,“你不用擔心,本王已在汀蘭水榭周圍布下暗衛,他們會時刻護你安全。”

“我不是擔心自己,隻是……”

“隻是什麼?”

我環視四周,向他走近幾步,用隻有彼此才聽得見的聲音說:“昨晚遇刺時,我在其中一名黑衣人身上聞到了一股金瘡藥的味道,而這種藥味方才我在殷詢身上也聞到了。他根本不是風濕發作,他的左臂一定有傷。”

宋昭沉吟片刻,道:“會不會隻是巧合?畢竟金瘡藥是常用藥,滿大街都能買到,單憑這一點並不能說明問題。”

“不會。因為這不是普通的金瘡藥,而是專治刀劍外傷的特效藥,隻有那些經常舞蹈弄槍的武夫才會用到。再者說,即使他真的受了傷,為何不坦白相告,卻要謊稱是風濕發作呢?這不恰恰證明他心裏有鬼嗎?”

宋昭微微皺了眉,麵色陰沉道:“嗯,的確有可疑。殷詢是文官,他一直對外聲稱自己不會武功,沒想到他隱藏得那麼深。”

我說:“你也隱藏得很深啊,我竟沒看出來你的劍術如此高超,簡直趨於臻境!王爺,我對你的演技,哦不,劍術再一次刮目相看!”

宋昭斜睨我一眼,輕哼道:“你以為本王願意嗎?”

也對,我不由得唏噓,這些帝王家人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無可奈何呀。

“話說回來,殷詢這麼做的目的何在?他隻是一介小小的地方官,不參與朝廷黨派之爭,本王與他見麵的次數也寥寥可數,所謂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為何要刺殺本王?”

我攤手表示不知,隨口道:“或許他是受人之命呢。”

宋昭靜默半晌,凝重道:“此事絕不簡單,本王會派人暗中調查。為防萬一,最近一段時間你最好減少外出,或者……咳,汀蘭水榭人多且雜,本王認為你還是回到南山行宮來比較安全。”

“那可不行,師父明日便要出關了,我不能離開汀蘭水榭。不過……”我用胳膊輕輕捅了他一下,笑嘻嘻道,“王爺,你是不是在擔心我呀?”

“本王才沒有閑情逸致來擔心你,本王隻是看你武功不濟,擔心若你被刺客殺死,本王平白無故地背上一條人命。本王是擔心自己,不是擔心你。”

他的視線飄忽不定,仿佛不知該看向何處,白皙如玉的俊臉上沾染了緋紅,似有幾分惱,幾分羞。

嘖,看來什麼時候得治治他這死鴨子嘴硬的臭毛病。

就在說話的工夫,容晞與另一名錦衣男子從府衙內並肩走出。男子三十多歲的模樣,濃眉大眼,臉龐寬大,眉宇間透出一股豪爽的英氣。

我上前道:“容公子,你沒事吧?”

“我沒事。”容晞搖頭,關切道,“你怎麼樣?”

“我也沒事。”我歉疚道,“因為我的緣故,連累你平白遭受了牢獄之災,我的心裏很是過意不去,真的非常抱歉。”

“你這樣說就太見外了,此事非你之過,我從沒想過要埋怨你。”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我,認真道,“相反,我覺得你熱心助人,心地很善良。”

我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笑了笑。

容晞指向身旁的錦衣男子,道:“對了,這位是我的好友,劉向。”

“劉公子,你好。”

劉向拱手笑道:“蘇姑娘,聽容晞提過你許多次,久仰久仰。”

我饒有興致道:“是嗎?他說我什麼?”

劉向望了容晞一眼,笑容變得有些曖昧,道:“他說,你不但長得漂亮,性格隨和,醫術更是高明。若非有你,他的眼疾不可能這麼快痊愈,不知還要在黑暗中摸索多久呢。”

我聽得心花怒放,麵上仍是虛狀地笑道:“是他太過譽了,家師醫術淵博,我才學了些皮毛,哪能稱得上高明。劉公子,我原本答應要替你試吃藥膳,豈料橫生枝節,實在遺憾。”

“無妨,小店三日後正式開門營業,屆時還請蘇姑娘一定要賞臉光臨。”

容晞微笑道:“我帶她一起去吧。”這話雖是對劉向說,可他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我身上。

我正要開口,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聲將我的話全部堵了回去。

“咳咳咳!”

隻見被晾在一旁許久的宋昭正不悅地背著手,視線在我和容晞之間來回打轉,一張俊臉已然黑如煤炭,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被無視之後極為不爽的氣場。

我這才想起他的存在,而這貨顯然還惦記著方才“是不是擔心我”那梗,看我的眼神好似都帶了刀光劍影。

我幹幹一笑,忙向容晞介紹道:“這位是柳公子,昨日正是他救我出來的。上次在汀蘭水榭應該見過,還記得嗎?”

容晞搖頭:“當時我眼睛不好,除了你誰也沒看見。”

宋昭冷哼一聲,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把玉骨扇,嘩啦一下甩開,有一下沒一下地搖了起來:“本……我也不記得有他這麼個人了。”

我:“……”

容晞溫文道:“柳公子,在下容晞。”

宋昭倨傲地別過臉,一副“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的表情,生生將容晞晾在一旁。我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完全不懂他又在耍什麼小脾氣。

不料容晞對此並不見怪,轉身對我道:“君慧,我要回去了,要不要送你一程?”

我還沒表態,宋昭搶先道:“不必了,我會送她回去。”

容晞看了眼宋昭,微微一笑,道:“那我先告辭了。”

劉向也道:“蘇姑娘,告辭。”

“二位慢走。”

待二人走遠,宋昭臉色不善道:“沒想到你跟他已經這麼熟了啊,居然讓他直呼你的閨名。”

我懶得回答他,不高興道:“喂,你剛才幹嗎擺一張臭臉?容晞哪裏得罪你了嗎?”

宋昭一副比我還生氣的模樣,冷笑道:“他的確沒有得罪本王,但本王就是看他不順眼。雖無大過,麵目可憎,不行嗎?哼,花言巧語,巧言令色,一看便知對你不懷好意。蘇君慧,你可得小心些,千萬別被這麼個小白臉給騙了。”

我生氣道:“我和容晞是君子之交,你能別說得這麼難聽嗎。”

我也是奇了怪了,為什麼每次我剛對這貨產生一點點好感,他便迫不及待地開始作死了呢?

他收起骨玉扇,陰陽怪氣道:“怎麼,本王說錯了嗎?聽聽他說的那些話,什麼心地善良,什麼醫術高明,什麼漂亮隨和,哪句不是在獻殷勤?嘖嘖,看把你高興的,還分得清東南西北嗎?跟你說過多少次,小白臉不靠譜,你不聽,遲早有一天被騙得家都不認識!”

額間青筋一陣亂跳,我簡直氣得牙癢癢:“你不誇我,還不允許別人誇我了?或許在你眼裏我一無是處,可總有人能發現我的好!”

“本王何時說過你一無是處!本王、本王……”

視線撞進那雙怒火滔天的鳳眸中,竟訝然地發現,裏麵隱約含著幾分不易覺察的黯然。心下頓時波瀾不已,原本要說出口的話驀地滯在唇邊。

我愣愣地將他望著,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宋昭仿佛覺察到我的異樣,稍微收斂了怒意,道:“看來你不需要本王送了,你就自己回汀蘭水榭吧。徐勉,我們走。”說罷,拂袖揚長而去。

“哎,你不是說要送我嗎!這裏走到汀蘭水榭至少要半個時辰!哎,天很熱哎!”

宋昭充耳不聞,自顧自登上馬車,砰地甩上了窗簾,徹底無視了我的存在。

“蘇姑娘再會。”徐勉憋著笑向我鞠了個躬,駕車離開。

我望著馬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街道的盡頭,既無奈又氣憤地歎了口氣。除了惱火之外,心中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那便是宋昭極沒風度地把我扔在了路邊,偏偏我又好死不死地忘了帶荷包,眼下我身無分文,不得不徒步走回汀蘭水榭。

時值正午,陽光分外炙熱,如火般灼烤大地,空氣中沒有一絲風。

我頭頂烈日,一邊艱難地邁步,一邊問候宋昭及其祖宗十八代。

我實在不懂世人對他的讚譽從何而來,什麼溫文爾雅,什麼驚才豔絕,什麼仁德愛民,統統與他沾不上邊,缺點倒是一大堆:嘴毒,自大,脾氣差!依我看,這貨渾身上下也就一張臉還有幾分欺騙性了。

我越想越生氣,心頭似有一把邪火在熊熊燃燒,恨不能將他拖出來狂打一頓,以泄我心頭之恨。

待回到汀蘭水榭時,我已然累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大汗淋漓,險些倒地不起。

山楂驚恐地望著我,道:“你怎麼搞成這樣?”

我癱坐在竹榻上,一口氣狂飲了三杯涼水,好半天才緩過勁來,道:“我出去鍛煉了。”

他顯然不相信:“鍛煉?天氣這麼熱,汀蘭水榭這麼多活沒幹完,你還跑出去鍛煉?”

我瞟他一眼,理直氣壯道:“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你懂不懂?”

他輕哼了聲,道:“行,我不懂。我是管不了你了,反正明天師父就回來了,讓他老人家收拾你。”

我不想與他多費唇舌,遂衝他做了個鬼臉,徑直回房去了。

吃過午飯,我上床躺平。

本想舒舒服服睡個午覺,可隻要一閉上眼,宋昭那張欠揍的俊臉便會在腦海中浮現,始終揮之不去。我的心裏不禁愈發氣悶,翻來覆去,怎麼都不能入睡。

我隻得爬起來,打算衝了杯茶冷靜冷靜,可看著茶湯中漂浮的茶葉,竟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宋昭給我喝過的恩施玉露……簡直陰魂不散!

我扶額長歎,想不通自己作了哪門子孽才會遇上他。

沒過多久,王瓜來敲門,說是外麵有人找我。

我出去一看,來人竟是徐勉。

徐勉恭敬地笑道:“蘇姑娘,王爺吩咐下官接您去南山行宮。”

我沒好氣道:“去什麼南山行宮,我隻是一介草民,哪裏高攀得起尊貴的王爺。從今往後,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讓他別再來找我了。”

“這……”他一臉為難道,“下官奉命行事,若姑娘不去,恐怕王爺會怪罪下官,還請蘇姑娘不要為難下官。”

我暗自掂量了一番,心想此事的確與徐勉無關,遷怒他沒有道理,遂放柔語氣,道:“他找我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