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不知。”稍頓,他似有些猶豫,道,“下官鬥膽,想為王爺說句話。”
我說:“徐大人,你還是別替他開脫了,我不想聽。”
“不是開脫,隻是告訴姑娘實情。”徐勉笑了笑,道,“其實今天上午王爺曾半途折返,打算回去接姑娘,但那時姑娘早已離開府衙。王爺沿途尋找了許久,沒有發現姑娘的蹤影,這才回了南山行宮。下官追隨王爺多年,王爺素來淡定溫雅,處事波瀾不驚,從不會亂發脾氣。可一旦碰上蘇姑娘的事,他便會格外緊張,正所謂關心則亂啊……”
我一怔,火氣瞬間消了大半。
真沒想到宋昭竟還會跑回去找我,真是比日月顛倒、河水倒流還要稀罕的事。
不過,我覺得是時候治治這貨的傲嬌病了,遂做高冷狀道:“那他也不能把我扔在路邊,說走就走。反正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若他當真想見我,讓他來排隊掛我的號,我每隔兩日坐診一次,就這樣。”
徐勉一臉想笑不敢笑的表情,道:“好,下官明白,一定轉告王爺。”
送走徐勉,我舒了口氣,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盛夏光年,滿院梧桐枝繁葉茂,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灑落一地斑駁的光影。
我抬頭仰望湛藍晴好的天空,所有的憤懣和惱怒全部煙消雲散,心情亦隨之明媚起來。
遠處,山楂大聲道:“喂,站那兒傻笑做什麼,還不趕緊過來幹活。”
我應了聲,愉快地跑了過去。
為了迎接師父歸來,汀蘭水榭停診一日。山楂和白前一大清早便上山幫師父整理東西,我和王瓜則留下準備午飯。
晌午時分,門外響起馬嘶聲。我估摸應該是師父回來了,急忙丟下鍋鏟,甩開圍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出去。
馬車停穩,師父緩步走下來。不知是因為舟車勞頓還是山上條件惡劣的緣故,他的神態略顯疲憊,不如以往那般精神。
師父已過不惑之年,樣貌卻仍如二十餘歲的青年那般風神朗潤。唇紅齒白,眉眼如玉,舉手投足間盡顯儒雅清貴,許多頭次來看診的病人甚至會錯將他當作學徒。
記得聽師兄們提起過,師父年輕時曾愛慕一位姑娘,因種種原因未能終成眷屬,於是決心潛心醫術,不再涉足情愛之事。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成家,喜歡他的女病人前赴後繼,數不勝數,他卻總是拒之於千裏之外。
我時常想,到底是怎樣美好的姑娘,才能得到師父的垂青呢。
師父抬頭看到我,柔聲道:“君慧。”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落下來。
我三步並作兩步撲進他的懷裏,分明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可話到唇畔,卻隻化作一聲撒嬌似的呼喚:“師父……”
師父輕輕撫摸我的頭發,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溫澹可親。
猶記五歲那年,爹爹得病辭世。彼時我舉目無親,孤苦無依,幸得師父收我為徒,非但將我養育成人,還教我醫術,讓我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於我而言,他是師亦是父,更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抽了抽鼻子,道:“師父,您終於回來了,您知道徒兒有多想您嗎。上次您不讓徒兒上山看望您,徒兒心裏可難過了,一連好幾日都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為師念你大病初愈,不想讓你奔波勞累。最近身體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我正想伸手抱他,他卻已然搶先握住了我的手腕,顯然是想替我診脈。
我笑說:“師父,徒兒的病早就好啦,您不用擔心。”
師父閉目不語,神色竟隱約透出幾許凝重。
我微微愕然,心道不就是發個燒嗎,師父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了。他常說彎彎扁擔壓不斷,得些小毛小病才更容易長壽呢。
半晌,師父似是鬆了口氣,道:“嗯,好是好了,不過重病傷元氣,還需要繼續調理一段時日。從明日起,按為師的藥方服藥,聽到了嗎?”
雖心有疑惑,但鑒於我是個聽話的乖徒弟,遂順從道:“好,徒兒什麼都聽師父的。”
他笑著點了點我的鼻子:“走,進去吧。”
好久沒有一家人圍坐一桌一起吃飯了。有師父在,連飯菜都變得格外可口。
我給師父夾了一塊雞翅,笑嘻嘻道:“師父,這是徒兒親手做的蛋黃雞翅,您嚐嚐味道如何。”
拆台王山楂不以為然道:“真的假的?你不是隻會炒雞蛋嗎,何時學會了這麼複雜的菜?”
我理直氣壯道:“當然是真的。”
王瓜憨笑道:“啊,這是師妹去酒樓買的,不是她做的。”
山楂立馬哈哈大笑起來,一副我就知道這樣的表情,氣得我朝他倆各丟了一個眼刀。
師父道:“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君慧的一片心意,是不是她做的並不重要,隻要好吃就行了嘛。”
我得意揚揚地瞥了眼山楂,抱著師父的胳膊笑道:“二師兄整天就知道欺負我,還是師父對我最好啦。”
山楂滿臉鄙夷,對著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師父放下筷子,正色道:“從明日起,為師要繼續閉關煉藥,若不是性命垂危的危重病人,一律不接診。為師知道汀蘭水榭病人很多,你們既要診病又要製藥,十分忙碌辛苦,為師打算再招收幾名資質上佳的學徒,也好減輕你們的負擔。白前,你且準備一下,明日發榜收徒。”
白前點頭道:“徒兒明白。”
我好奇道:“師父,你這次煉的是什麼藥,為何需要這麼長時間?”
從前師父煉藥的速度極快,基本上不超過十日便可配製出一種新藥,且療效甚佳。此種新藥竟耗時如此之久,看來必是非同凡響。
豈料話音落下,幾人同時沉默,周遭的氛圍頓時陷入了凝滯。
三位師兄麵麵相覷,神情很是古怪。
我狐疑地審視他們,視線相觸,王瓜低下頭,白前別過臉,而山楂則眼神飄忽,不知在看何方。
“新藥尚未完成,療效還不得而知。”師父輕拍我的腦袋,微笑道,“快吃飯吧。”
我隻得暫且壓下疑慮,點頭道好。
嶽振先要招收學徒,這絕對是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
江南江北,無數人慕名而來,甚至有一些小有名氣的醫者專程趕來拜師。一時間,汀蘭水榭門庭若市,人滿為患。
由於師父要閉關潛心煉藥,收徒之事便交由白前全權負責。他不再接診,每天隻專心做好一件事,那就是麵試。
其實在我們師兄妹四人中,白前最有醫學天賦,醫術也最為高明,師父不在的這段時日,不少病人都是為他而來。白前停診後,為了保證病人看病不被耽誤,山楂和王瓜紛紛增加了坐診時間,我也由每隔兩日坐診一次變為每隔一日坐診一次。
每日忙得昏天黑地,腳不點地,偏偏宋昭還要來湊熱鬧。
第一次,他依然派徐勉來找我。
徐勉這老實孩子還真的掛了我的號,我哭笑不得道:“徐大人,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不舒服。”他搖頭笑道,“王爺吩咐下官接您去南山行宮。”
“我上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若是宋昭想見我,叫他自己來掛號。徐大人,我這兒還有一堆病人要看呢,若是沒別的事,大人請回吧。”
“蘇姑娘,王爺他已經意識到上次那件事做得不對了,您就原諒他吧……”
我一愣:“這話是他讓你說的?”
“呃,不是,是下官自己說的。”
我高聲道:“下一個。”
徐勉悻悻而去。
第二次,來掛號的是個侍衛,模樣有些眼熟。人雖換了,說辭卻還是一樣。
“蘇姑娘,王爺吩咐小的接您去南山行宮。”
“叫他自己來。” 我無奈地扶額,“下一個。”
第三次,換了個侍衛。
“蘇姑娘,王爺吩咐小的接您……”
我生氣道:“下一個!”
第四次,又換了個侍衛。
“蘇姑娘,王爺吩咐小……”
我怒拍桌案:“下一個!”
……
就這樣,宋昭一連換了十幾個侍衛,卻始終不肯親自來見我。橫豎我是鐵了心要挫挫他的囂張氣焰,不管換誰來,一律轟走。
午後,陽光慵懶,微風攜來淡雅的荷香。
我坐在庭院裏,一邊杵藥,一邊咬牙切齒地想:哼,死宋昭,死傲嬌!我倒要看看,到底誰撐得過誰!
我把藥草當作宋昭腦袋使勁杵,結果“啪嗒”一聲,石杵斷了,嚇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同一時間,王瓜急匆匆跑過來,道:“君慧,外麵來了個危重病人,好像情況挺緊急的,但是我和山楂都要坐診,走不開,要不你帶兩個人去出診吧。”
我答應道:“好,我去,病人現在何處?”
“南山行宮。”
“什麼?!”腦中轟然作響,我騰地站起來,急切道,“病人家屬在哪裏?”
“就在門外……哎,君慧!”
不待他說完,我丟掉手中斷作兩截的石杵,箭步衝了出去。
門外,徐勉正焦急地在馬車旁來回踱步,一臉天要塌下來的悲痛表情。
見此情形,我暗叫不妙,不禁愈發心急如焚,忙迎上去問道:“徐大人,出了什麼事?到底是誰病了?”
徐勉沉痛道:“最近一段時日,王爺因為蘇姑娘的事日夜憂慮,以致玉體欠安,本以為沒什麼大礙,豈料昨天夜裏突然發起高燒,還咳血,剛開始隻是一點點,後來越咳越多,現在都、都……開始吐血了!”
“吐血?!”我的心一下子便涼透了,大驚失色道,“這……怎麼會發展這麼迅速?南山行宮不是有太醫嗎?太醫有沒有給他診治過?”
“太醫連王爺得的是什麼病都看不出來,更別提治了!”徐勉將我推到馬車邊,催促道,“蘇姑娘,趕緊走吧,王爺還等著你去救呢!若是遲了,隻怕王爺性命堪虞!”
“哦哦哦!”我連連點頭,提起裙擺準備上馬車,忽然想起還沒拿藥箱,於是轉身又要回去。
徐勉立馬攔住我的去路,緊張道:“蘇姑娘,您要去哪兒?”
我說:“那個,我回去拿一下藥香和針灸包。”
“不用不用,這些東西行宮都有!”說罷,不給我反應的機會,徐勉三下五除二便將我塞上了馬車。隻聽一聲長嘶,他駕起馬車,向行宮疾馳而去。
馬車風馳電掣地向南山行宮馳騁而去。
從汀蘭水榭到南山行宮駕車隻需一炷香的工夫,我卻覺得仿佛比一年半載還要漫長。哪怕多等一刻,於我而言都是殘忍的煎熬。
回想著徐勉方才描述的病症,我不禁愈發焦急難安。
窗外暖風熏人,夾雜著一絲不知名的花香,惹人沉醉。
我想了很多問題,包括宋昭所有可能得的病、會不會是中毒、我該如何醫治,以及若我也無能為力,他會不會就此……命喪黃泉。
最後那個念頭剛在腦海中浮現,我的心便像是被人狠狠擰了一下,痛得幾欲窒息。一股莫名的恐懼倏然湧上心頭,繼而如潮水般沒頂而來。一時間,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窟那般,透骨的寒意鑽入體內,流遍四肢百骸。
不會的,他一定不會有事!
就算我治不好他,我還可以求師父他老人家出馬。雖說師父從不醫治朝廷權貴,可我是他最寵愛的小徒弟,若我真心懇求,他必會應允。
再者說,世人皆道禍害遺千年,像宋昭這樣的死傲嬌、囂張鬼、皇子病,一定不會這麼輕易死去!
不會……
我強自鎮定心緒,反複告訴自己他不會有事。但越想鎮定,便越是惴惴。
然後我發現了一件事。
即便他總是張牙舞爪地欺負我,即便我總是口口聲聲地說討厭他,但隻要一想到他或許將會離我而去,我便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不能呼吸。
即便我不願承認,可事實如此——宋昭對我而言遠比我想象的重要許多。
馬車停穩後,我麻利地跳了下去,以最快的速度衝進行宮,向著水玉殿一路狂奔。徐勉氣喘籲籲地跟在我身後,直呼:“蘇姑娘,您慢點兒!”
水玉殿內。
博山爐騰起嫋嫋香煙,燭火暖黃搖曳,襯得一室靜謐。
宋昭橫在榻上,雙眼緊閉,雙唇緊抿,依舊清俊的臉龐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儼然是不省人事之相。
氣息陡然變得紊亂,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我放慢腳步,再三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
“王爺?”我坐在他身旁,輕聲喚道, “我是蘇君慧,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沒有反應。
我又喚了兩聲,仍是沒有反應。
我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臂從錦被中掏出來,為他診脈。
本來在來的路上,我已然做好了他病入膏肓或是身中奇毒的心理準備,連懇求師父出馬的說辭都想好了,結果這一按下去……咦,這不就是普通的風寒嗎?
我登時大惑不解,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的確是很燙,可又有些許潮濕,像是出過大汗的樣子。我將手指放在口中淺嚐,發現味道竟然是淡的,也就是說……他額上的水並不是汗水。
真是奇了怪了。
我又將他從頭到腳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一遍,得出的結論仍然是普通的風寒。
我問徐勉道:“請問徐大人,王爺是從何時開始昏迷的?”
徐勉做憂心忡忡狀道:“哦,大約從昨夜亥時起,王爺便一直昏睡,怎麼喚都喚不醒。之後偶爾會起來咳血吐血,但意識並不清楚。”
心下憂疑更甚,我沉吟道:“能否將王爺咳出來的血給我看一下?”
徐勉點頭道是,很快呈上一塊沾染了血跡的絲帕。
我仔細觀察血跡,複放下鼻下輕輕嗅了嗅,這味道……
原來如此啊……
太陽穴突突跳了幾下,我丟開宋昭的手,竭力忍住噴薄而出的怒火,微笑道:“徐大人,可否勞駕將針灸包拿過來?”
徐勉身子一僵,幹笑道:“蘇姑娘要針灸包做什麼?”
“你看,王爺一直這麼昏睡不醒、藥石不受肯定不是辦法呀,不如我先施個針……”我看了眼還在做挺屍狀的宋昭,笑得咬牙切齒,“讓他清醒清醒。”
床上的宋昭抖了一下。
徐勉站在原地不動,表情十分玄妙。
我催促道:“哎,徐大人,快去拿呀,難道你不想讓王爺早點醒過來嗎?”
“當然想……”徐勉無奈,一步三回頭地走到金絲楠木壁櫥前,取出針灸包交給我。
說時遲那時快,我抽出一根銀針,掀開錦被,照著宋昭胳膊上的酸穴毫不遲疑地紮了下去。
隻聽一聲殺豬般的號叫,宋昭從床上一躍而起,抱著胳膊嗷嗷大叫,生氣道:“蘇君慧,你做什麼?!”
我皮笑肉不笑道:“喲,王爺醒了?王爺不是病得性命堪憂了嗎,怎麼剛紮了一針便醒了?”
他拔出銀針丟到一旁,邊揉胳膊邊質問我道:“你、你為什麼要紮本王的酸穴?”
“為什麼?我還沒問你為什麼呢!”我拍案而起,將絲帕丟在他身上,勃然大怒道,“竟然拿雞血來唬弄我!宋昭,你是在鄙視我的醫術嗎!”
徐勉和侍從們見勢不妙,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昭先是一愣,繼而麵色一沉,理直氣壯道:“你以為本王願意嗎?誰叫你那麼難搞!本王派了那麼多人去請你你都不肯來,本王萬般無奈才會出此下策!”
“所以你就裝病騙我?你根本沒有發熱,你的腦袋是用熱毛巾捂過的是不是?”
“是又如何?若不將病情誇大,你怎會答應來見本王?再說,本王的確是感染了風寒,你不是口口聲聲醫者父母心嗎,來給本王診個脈怎麼就不行了?”
嘖,他還有理了。
我的氣簡直不打一處來:“既然真心想看病,為何不來親自汀蘭水榭?我都說過多少次了,要見我,來掛號,你聽不懂人話嗎?”
“哎,汀蘭水榭門口那麼大八個字寫著‘權貴與狗,恕不收診’,你讓本王去掛號求醫,不是等於讓本王自取其辱嗎?”
我:“……”
想想,還真有那麼回事兒,好像……是山楂幹的。
稍微收斂了怒氣,我說:“那你也不能故意裝死啊,你知道我、我……”
你知道我有多麼害怕失去你嗎?
我憤然咬唇,將餘下的話咽了下去:“罷了,既然你沒事,我先回去了。你得的不過是普通風寒,薑太醫完全應付得過來。”
說罷,我起身提步欲走,誰料手臂一滯,原是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等等。”他眉眼低垂,長如羽扇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
須臾,他徐徐抬起頭望著我,再無半分飛揚跋扈之色,輕柔道:“對不起,本王不是故意要戲弄你,隻是……本王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能讓你答應來見本王……”
我怔住,怎麼也沒想到,驕傲如他,竟然真的會向我低頭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