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一下子變得柔軟,縱然有再多的火氣都發不出來了。
然,轉念一想,他狠得下心將我獨自一人扔在路邊,又覺得如此輕而易舉地原諒他,實在心有不甘,遂裝模作樣道:“沒了?”
“還有……上次將你丟在府衙門前置之不理,也是本王不好。”頓了頓,又一本正經地為自己辯解道,“其實,本王並非真心想要棄你於不顧,隻是當時實在生氣,後來本王也曾回去找你,誰叫你自己先走了……”
“不走難道還呆站著,等著被曬成人幹嗎?”
他小聲嘀咕道:“沒想到你個子不高、腿又不長,走路倒還挺快,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輕哼道:“那當然了,我的輕功可不是隨便說說。”
宋昭靜默一瞬,道:“總之,對不起。”低沉的聲音若帶了幾許沙啞,滿滿都是愧疚。
我望著他那楚楚可憐的小眼神,心裏最後一絲火也熄滅了,歎息道:“好吧,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計較了。該說的話都說清楚了,我真的該回去了,最近汀蘭水榭諸事繁雜……”
“不行!”宋昭高聲打斷我,一把將我拉到身前,道,“本王聽說近來嶽神醫開門收徒,每日前來報名的人絡繹不絕。汀蘭水榭龍蛇混雜,實在危險,你還是留在南山行宮比較好。”
此時此刻,他隻穿了一件薄綢中衣,領口微敞,露出白如美玉的胸膛。
原來他的皮膚竟這麼光滑,不知中衣之下的風景是什麼樣的。
這個念頭剛在腦海中浮現,我便覺耳畔嗡地一響,連連暗罵自己禽獸,下意識地移開視線,臉燙得像是要滴下血來。片刻之後,卻又鬼使神差地瞥了過去。
“喂,你在發什麼呆?”
我迅速收起所有旖念,別過臉道:“能、能有什麼危險?”
“不可否認,在那些人中,的確有一些是誠心前來拜師學醫的,但也不乏居心叵測之徒想要渾水摸魚,趁機對你不利。你知道嗎,最近這半個月,本王派去的暗衛一共幫你擋掉了五撥刺客。”
我簡直驚呆了:“五撥?可是那些人為何要殺我,我隻是個市井小民而已……”
“對,五撥!”宋昭重重點了下頭,煞有介事道,“大概是他們看到你與本王在一起,誤以為你是什麼重要人物吧……咳,總之,你還是乖乖地留在南山行宮比較好,雖說暗衛會保護你,但總是難保萬一。畢竟你是因為本王才受到牽連,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你教本王如何安心!”
我為難道:“可是,我要如何向師父和師兄們交代?”
“嶽神醫不是仍在閉關嗎,他哪裏管得到你?至於令師兄,你托說病人性命垂危,你一時半刻走不開,需得過幾日才能回去。”
我忙道:“呸呸呸!哪有這麼咒自己的!”
他斜斜睨我一眼,鳳眸流光溢彩,似笑非笑道:“本王還不是為了你?”
我想了想,隻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然後我又回到了我曾經住過的廂房,豆芽正掃灑庭除。
“蘇姑娘,您可算回來了。”她笑嘻嘻地迎上來,替我斟上一杯茶,道,“您知道嗎?您不在的這段日子,王爺整天悶悶不樂的,搞得整個行宮的氣壓都很低,說話做事都的小心翼翼呢。奴婢們私下裏都說,王爺定是太過想念姑娘,害了相思病……”話至此處,她捂著嘴嘿嘿笑了起來。
相思病……
“噗——”一口茶嗆在喉嚨裏,剩下的悉數噴了出來。
我低頭猛咳了好一陣,豆芽連忙幫我順氣,我一麵平複氣息,一麵道:“他本來就是個喜怒無常的人,耍點兒小脾氣難道不是稀鬆平常的事嗎?或許是因為梵天像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他受到了皇上的責罵。又或許是最近文思枯竭,編不出文選……”
說著,我攤了攤手,不以為然道:“他的怒點那麼低,誰知道究竟是為什麼呢?”
豆芽搖頭道:“不是的。這次回建康,皇上完全沒有責罵殿下,並且已經把尋找梵天像之事交由東廠負責了,文選的編纂工作也正有條不紊地進行,沒出什麼問題呀。”
我才懶得深究他不高興的原因,提筆寫了張方子地給豆芽,道:“王爺最近感染風寒,你照這個方子把藥準備好,稍後我煎好了給他送過去。”
豆芽接過藥方,應聲退下。
入夜,明月高懸中天,灑落如水般皎潔的清輝。山間晚風習習,暑意漸散。
我準備了一些防風驅寒的香粉,與煎好的湯藥一起裝在食盒裏,打算給宋昭送過去。
一路從歸雁閣走到水玉殿,始終未見他的身影。我詢問路過的侍衛,才知道原來他去了讀書台。
南山行宮依傍南山而建,讀書台接近山頂,是整座行宮的製高點,專為修編文選而設立。讀書台外回廊蜿蜒,兩側種著大片的茉莉花樹。茉莉開得正好,枝頭素花如雪。清風徐過,攜來淡雅清幽的花香,仿若一個清甜的夢境。
讀書台內燭火搖曳,剪影重重。我推門而入,殿內好像沒有人在,靜得幾乎落針可聞。我喚了幾聲“王爺”,仍是無人應答。
我不禁有些疑惑,難道宋昭不在這裏?
我又繞到後殿的編書室,編書室是宋昭與文士商議修編事宜之處,殿內四周擺滿書架,中央整齊的排放著十來張桌案,每張桌案上皆堆滿書籍,可謂汗牛充棟。
宋昭正趴在最右邊的桌案上睡覺。
我朝禮製,以左為尊。沒想到,一貫眼高於頂的他竟願意屈居人右,如此禮賢下士,真教人好生意外。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隻見他側趴著,睫毛輕顫,好似已然睡熟,手裏卻還握著筆。
我無奈地扶額,心道這貨也太不注意了。雖是盛夏,可讀書台位於山頂,殿內又多以大理石和漢白玉為鋪陳,到了晚上還是頗有些涼意的。自己明明感染了風寒,還敢這樣隨便在這裏睡覺,就不怕真的發燒嗎。
我拿掉他手裏的筆,餘光不期然掃到了他手邊正在撰寫的文選序。
“自姬漢以來,眇焉攸邈,時更七代,逾數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於縹囊;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自非略其蕪穢,集其清英,蓋欲兼功,太半難矣。”
“哎,閑得慌就直說閑得慌唄,搞得這麼冠冕堂皇,真是幹什麼都忘不了要裝一下。”我笑了笑,轉身在香爐裏添了些香粉,又拿了一件大氅給他蓋上。
俯下身時,他均勻安穩的呼吸聲近在咫尺。
我托腮凝望他的睡顏,從溫潤淡然的眉眼,到俊挺如峰的鼻梁,再到薄而不削的嘴唇,每一處都仿若精雕而成,竟教我有些挪不開眼了。
憑心而論,他不亂發脾氣、不仗勢欺人的時候,還真是挺好看的。
正當我神思怔忡之際,含笑的聲音驀然在耳畔響起,若帶幾分戲謔的意味:“本王有這麼好看嗎?”
我嚇得連退三步,驚悚道:“原原……原來你沒睡著!”
宋昭坐直身子,道:“本王本來就沒打算睡,隻是覺得有些疲乏,想假寐片刻罷了。”他抬頭笑看我,眸中灼然有光,“你打算這樣一直盯著本王看到幾時?”
“我才沒有看你!我、我在看你寫的文章!”耳根子一熱,我避開他的視線,將食盒丟到他麵前,道,“趕緊把藥喝了!”
宋昭竟然破天荒地沒有跟我唱對台戲,乖乖地取出藥盅,一飲而盡。
我摸了把發燙的臉,轉移話題道:“對了,你的文選編得怎麼樣了?”
他輕輕揉按太陽穴,道:“總體而言還算順利,不過最近一段時日,本王與幾位主編在駢文的批評標準上產生了些許分歧,目前還在協商。”
“哦。”我在他對麵坐下,道,“王爺,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
“什麼疑問?”
“雖說我隻是個市井小民,但對於朝廷之事,多少也有些耳聞。如今聖上已到花甲之年,而太子之位仍懸而未決,諸位皇子皆是鉚足了勁要在朝政上嶄露頭角,為自己奪嫡爭奪籌碼。從目前的形勢來看,王爺你的希望最大,你為什麼不好好奪嫡,偏要在這樣關鍵的時候跑出來修編文選?”
他輕挑劍眉,饒有興致地望著我,道:“你想聽真話?”
我說:“你也可以說假話。”
宋昭哈哈笑了起來,笑聲落落疏朗,一時撩動我的心弦。
我惱了:“你笑什麼?”
“沒什麼。”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其實原因有三,其一,本王對奪嫡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本王討厭鉤心鬥角,爾虞我詐,更討厭兄弟相爭,家不成家。”
我驚訝道:“此話當真?”
宋昭輕笑道:“你也可以當成假話。”
我剛想翻白眼,卻見他稍斂笑意,又道:“不過,這話本王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我愣住,心頭驟然一暖,不由得微笑道:“好,我相信你。”
“其二,本王自幼讀萬卷書,泛覽辭林文海,發現古今文章雖多,卻難免良莠不齊,不方便閱讀。所以,本王一直都想編一本集天下文章之清英的文選,方便後世的讀書人揚長避短,直取前人文章之精華。幾年前,本王曾編過一本簡單的文選,不過當時還太年輕,許多觀點仍未成熟,便束之高閣了。平心而論,相較朝堂論政,本王當真是更喜歡與書卷為伍,正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豈不比汲汲營求快哉?”
我對此表示認同:“嗯,我跟隨師父行醫多年,早已見慣生死,榮華富貴猶如夢幻泡影,是非成敗轉眼成空,人生苦短,還是應當依照自己的心願而活。既然你不喜歡朝堂爭鬥,那就努力做好你所喜歡的事。”
我輕拍了下他的肩膀,鄭重道:“少年,我相信你編的文選一定能名垂青史,受千秋萬世之景仰!”
“借你吉言。”宋昭笑看一眼我的手,似真似假道,“真沒想到,你這個笨丫頭竟是最懂本王心意的人。”
麵上一熱,我立馬收回手,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心觸碰過他的地方,卻如同被火灼燙了似的,一直熱到心底。
我不禁暗惱:真是奇怪,最近怎麼老是被這貨搞得麵紅耳赤?難道是天太熱的緣故?嗯,一定是。
“那,還有一個原因是什麼?”我問。
“其三麼,父皇推崇以武立國,以文治國。本王修編文選,籠絡天下文士,也可以文養政,替父皇分憂解難。”
我了然點頭。
說完,宋昭站起身,活動了下胳膊,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去睡吧,明日陪本王一同出去找人。”
我好奇道:“找什麼人?你乃堂堂親王,要找人發個皇榜不就行了,為何還要親自出馬?”
“此次離京前,母妃特意囑咐本王替她尋找一位舊友。這位姑姑曾在太醫院當過醫女,是我大宋曆史上唯一一名女院判,醫術十分了得。本王出生時,母妃因胎位不正而難產,險些命喪黃泉,多虧她力挽狂瀾。母妃與她情誼甚篤,遂義結金蘭。後來,這位姑姑因故離宮,多年來一直杳無音訊。本王打聽到她曾在京口住過一段時日,所以想去看看是否會有線索。”
我思量片刻,道:“那你知不知道這位姑姑叫什麼,相貌如何,家住何處?”
“嗯,她叫茹夢,當年就住在離南山不遠的一處村落。”說著,宋昭從書架上取下一軸畫卷,道,“這是她的畫像。”
茹夢?這名字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記憶裏好像聽誰提起過。
我打開畫卷,畫角微微泛黃,看起來年代頗為久遠。畫中的少女手執紈扇,婉轉而笑。水色紗裙將她襯得明眸皓齒,色如春曉,極是明豔動人。
我由衷感歎道:“真是個美人啊!不過,照你方才所言,這位姑姑現在怎麼也該四十多歲了吧。我們拿著人家十七八歲時畫像去找,恐怕……”話至此處,我為難地搖了搖頭。
“等等。”宋昭看看畫像,複看看我,沉吟道,“你覺不覺得,茹夢姑姑長得和你有點兒像?”
本來還沒覺得,經他這麼一說,再仔細一看,眉眼之間還真有幾分相似。
我開玩笑道:“她該不會是我哪個親戚吧?”
他一本正經地點頭:“不排除這種可能。”
“可我是個孤兒,五歲起跟隨師父學醫,早已沒了親人。”
宋昭一愣,眸中忽然多了一絲別樣的情愫,像是歉疚,又像是憐惜。半晌,他低低道:“抱歉,無意提起你的傷心事。”
我搖頭笑道:“你無須道歉,對我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傷心事。”
我有疼愛我的師父,有關心我的師兄,還有勉強算得上是不錯的醫術,我並不覺得我比其他姑娘少了什麼。
他收起畫卷,道:“明日我們先去那村子看看,或許會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好吧。”我點頭同意,“不過王爺,你找人為什麼要讓我同行?”
“你從小在京口長大,而本王才來沒幾日,你比本王熟悉京口的地貌和風土,帶上你可方便行事。”他斜斜睨我一眼,眉梢眼角沾染了笑意,輕哼了聲,道,“再說,你輕功那麼好,萬一趁本王不在又偷跑出去,本王可沒精力再請你第二次。”
我想了想,竟然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嗯,也對。”
笑意再深三分,他催促道:“好了,快回去睡吧。”
我“哦”了聲,收拾好食盒,走了。
他卻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直至我走出讀書台的大門,仍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後那道灼亮迫人的視線,如影隨影。
回房後,我什麼事都不幹,就依宋昭之言洗洗準備睡了,整個過程迅速得有些不大對勁。
豆芽端來熱茶,奇道:“咦,姑娘,您今天怎麼這麼早就睡下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直到聽了這話,我才意識到哪裏不對勁——怎麼宋昭讓我睡覺,我就真的乖乖睡覺了呢?
然後,整晚我都在思考以下三個問題: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聽宋昭的話,我為什麼會這麼聽宋昭的話,以及我怎麼能這麼聽宋昭的話。
這三個問題讓我感到無比困惑,以致有些惶恐不安。但仔細回味,卻好像又夾雜著一星半點兒微妙的欣喜。這種感覺前所未有,莫名而難以言說。
次日清晨,天邊朝霞若緋煙。陽光晴好,天高雲淡。
山間的晨風清涼舒爽,碧樹隨風搖曳,沙沙作響。
宋昭手執畫卷,站在行宮門前。舉手投足間風華倜儻,一襲淺碧色錦袍似與山林間的綠意融作一體。
“王爺。”我快步走過去。
“怎麼這麼慢?”他微微皺了下眉,不悅道,“本王都等你半天了。”
我小聲嘀咕道:“我哪裏慢了,明明是你來早了。說好辰時出發,現在離辰時大約還有一盞茶的工夫呢。”
他裝作沒聽見的樣子:“馬車已經備好,我們走吧。”
我四下環視,確定周圍沒有第三個人,訝然道:“就我們兩個人嗎?”
宋昭反問道:“不然呢?你還想讓誰去?”
“徐大人呢?”
“本王有其他事要徐勉去辦,今日他不與我們同行。”
“可是……”我頗有些擔憂道,“王爺,你不是說想刺殺你的人多如牛毛嗎?你這般單獨行動,不帶幾個侍衛真的沒問題嗎?”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宋昭挑眉,薄唇抿出一絲淺笑,道,“第一,在你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有本王的暗衛。一般而言,十批刺客中,僅有一批能殺到本王麵前,其餘九批還沒現身便已然被暗衛處理幹淨了。第二,你覺得,天下能有幾個人的劍術比本王還厲害?”
我思量一瞬,對他的話表示認同:“嗯,有道理,那我們走吧。”
我與宋昭來到茹夢從前居住的村子尋找線索。為了提高效率,宋昭決定懸賞二十兩紋銀征集一切與茹夢有關的消息。
村民聽到銀子,立馬蜂擁而上,七嘴八舌地講述茹夢當年的事跡。
一人說:“那茹夢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因為愛上了低賤卑微的武夫,還未婚先孕,於是被家人趕了出來,二人走投無路之下才來此安身立命。”
另一人說:“不對不對,她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她是一位妙手仁心的神醫!當年村中疫病橫行,病死者不計其數,她不顧危險,親自照料救治那些染病的村民,自己也感染了疫病。後來所有人都痊愈了,唯獨她病重身亡,實在可敬可歎。”
有人立刻出來反駁:“茹夢根本不是病死,而是得罪了當朝權貴,被殺手暗中殺害了。那時,村裏的疫病剛被控製住,村民相約一起去向茹夢道謝,卻發現她早已被人殺死。之後不久,她的男人就帶著孩子離開了我們村,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將那人上下打量一通,疑惑道:“這位弟弟,我看你比我還小,茹夢去世時你應該還沒出生吧,你怎麼知道她是被人暗殺?”
那人振振有詞道:“我當然知道,是我爺爺告訴我的。”
“那你爺爺呢?”
“我爺爺在那場疫病中死了。”
我:“……”
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熱烈地討論著茹夢當年的八卦。我和宋昭聽得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該相信誰。最後,村民越聚越多,把我倆圍了個水泄不通,宋昭不得不隨便給了某個人二十兩銀子,然後拉著我逃也似的離開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