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偷走了梵天像
從村莊跑出來,已是晌午時分。
村旁不遠處恰好有個集市,我們便尋了一間小酒樓吃午飯。
雖然立秋已過,天氣卻絲毫沒有要涼快的意思。熾烈的陽光灼烤著大地,空氣中沒有一絲風,天地之間仿若一個巨大的蒸籠。
我熱得頭昏眼花、汗流浹背,猛灌了三杯涼水,才勉強覺得舒坦些。
宋昭點完菜,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喝起來,麵皮仍是白白淨淨,全然沒有一絲汗水。
我好奇道:“難道你不覺得熱?”
他放下茶杯,閑閑道:“所謂冰肌玉骨,清涼自無汗。”
我對他這般自戀的行徑嗤之以鼻,道:“我看是你體寒,發不出汗吧。”
宋昭輕哼一聲,沒搭理我,轉身卻喚來小二,道:“再加兩碗冰鎮百合綠豆湯,要先上。”
小二飛速跑下去,端來兩碗冰鎮百合綠豆湯。
我低頭小嘬一口,清甜的湯水仿若一股冰涼的甘泉,一直流入心底,將渾身上下所有的燥熱的暑氣悉數壓了下去,好似連心情都變得舒爽。
我笑嘻嘻道:“多謝王爺。”
“你無須道謝,本王並不是專程為你而點,隻是……正好本王也想喝。”話雖說得一本正經,可他的雙頰卻十分誠實地飄上了兩朵紅雲,目光也變得有些閃爍不定。
哼,此地無銀三百兩,承認一下自己的好意會死嗎?我默默地腹誹。
“看起來,這個村子裏並沒有我們要找的線索。”宋昭一邊喝湯一邊隨意道。
我說:“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收獲,起碼我們確定了兩件事。第一,茹夢的確曾在此生活過。第二,她已經不在人世。所以,隻怕貴妃娘娘要傷心失望了。”
宋昭歎息道:“人生如參商,死生不得見。本王好好地回稟母妃,相信她會明白。”
“不過,聽那些村民的意思,茹夢與一名男子相愛,並且生下孩子。或許你可以從這一點著手調查,即使找不到茹夢,倘若能找到她的後人,對於貴妃娘娘而言也算是一種安慰了。”
他點點頭,沉吟道:“這不失為一個辦法。但畢竟已經過去將近二十年了,要查清楚茹夢的事尚且不容易,要找她的孩子更是難上加難。”
“茹夢當年位至太醫院院判,按理說應該幹得風生水起才對,為什麼會突然離宮?”
“不知道,茹夢之事好像是個忌諱,宮裏所有人對此都諱莫如深,連母妃也不願細說。”
我想了想,道:“不如我幫你問問師父吧。既然她的醫術如此了得,相信他老人家必定有所耳聞,或許知道些內情也未可知。”
宋昭“嗯”了聲,緘默片刻,神情認真道:“不過,這件事也沒什麼緊急的,你不用特意回去請教嶽神醫,等有機會再問也不遲。”
“我知道。師父近來一直閉關製藥,即便我想現在問,他也沒空回答我呀。”
他似是鬆了口氣,哈哈笑道:“那就好。”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好什麼好?”
適逢小二送來飯菜,他立馬收斂笑意,正色道:“沒什麼,快吃飯吧。”
吃完飯後,宋昭非要拉著我一起逛集市,說什麼從來沒見過這麼有趣的地方,想體驗一把平民百姓的生活。
我頓時滿頭黑線,抬頭望了眼頭頂上正毒辣的日頭,深深地感覺到還是回南山行宮避暑比較有趣。
然,轉念一想,他自幼生活在深宮中,受宮規教導,一舉一動皆要百般端舉,不可有絲毫行差踏錯,也是蠻辛苦的。如今難得遠離皇宮,的確應該放鬆放鬆。遂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集市上有不少攤販,所買之物大都是胭脂水粉、布匹、竹籃以及農耕用具等一類的生活用品。前來采購的百姓絡繹不絕,小販們賣力地吆喝,滿目歡喜熱鬧的景象。
我東看看西瞧瞧,選了把遮陽紙傘,買了串冰糖葫蘆,又挑了柄緞麵紈扇。當然,全是宋昭付錢。不知是他良心發現還是怎麼的,無論我要買什麼他都欣然掏銀子,完全沒有任何怨言,真真教我好不意外。
我看了看手中的大包小包,試探道:“王爺,這些都是你送給我的吧?”
宋昭一言不發地斜睨我。
我幹笑道:“那個,我的意思是,你該不會回去之後再跟我收錢吧……”
他做幡然醒悟狀,輕笑道:“本來是不打算跟你收錢的,不過既然你有這想法,本王也是不介意的。”說罷,嘩地甩開玉骨扇,輕輕搖著,施施然走了。
我殘念地站在原地,恨不能咬碎一口銀牙。
四處逛了一圈後,正打算回去,忽聞不遠處有人在叫賣植物。走近一看,隻見一丈見方的地攤上,各類盆景花草應有盡有,竟然連樹苗都有。
宋昭指著樹苗饒有興致道:“老板,這是什麼樹?好像從來沒見過啊。”
老板眼前一亮,殷勤地笑道:“這位公子,您真是好眼力,此乃相思樹,因詩句‘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而得名。這裏每一株都是小人親手栽種培育,保證入土即活,來年便可開花結果,整個京口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啦!小人見您麵善,一兩銀子便宜賣給您!”頓了頓,神神秘秘地湊過來道,“一般人我都賣二兩!”
宋昭點頭道:“嗯,聽起來不錯。”
我忙拉住欲掏錢付賬的他,對那老板道:“一兩?老板,你別看他長得好糊弄就隨便開價,扯什麼相思樹,這不就是海紅豆樹嗎,值一兩一株嗎?”
宋昭:“……”
老板當然不甘心讓到嘴邊的鴨子飛走,遂繼續忽悠道:“姑娘此言差矣。在咱們京口有個傳說,若是相愛之人共同中下一株相思樹,便可白首同心,永不分離,可謂意義非凡!小人見二位郎才女貌很是般配,若能買一株回家種下,相信定能喜結連理,恩愛美滿,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我:“……”
而宋昭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然聽得心花怒放,然後爽快地摸出二兩銀子,買下一株紅豆樹和兩把鐵鏟。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該不會想現在就種吧?”
他不假思索道:“種啊。”
我試圖跟他講道理:“你別聽那老板瞎說,現在天氣這麼熱,根本不適宜栽種。你若強行種樹,樹活不了也就罷了,恐怕我們倆也得活活熱死呀。”
“沒關係,本王知道有一處氣溫適宜、水源充足的地方,應當可以成活。”他將樹苗和鐵鏟放上馬車,敏捷地跳上去,甚有風度地向我伸出手來,“本王帶你去。”
手指白皙修長,玉骨奇秀,宛如美玉雕琢而成。
我盯著他的手,遲遲未動,腦中竟鬼使神差地閃過一個念頭——這麼好看的手應當提筆才是,種樹豈不可惜?
“快上來。”他催促道。
我抬頭看他:“你到底為什麼突然想種紅豆樹?”
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信了那坑爹的傳說?應該不會,老板說要兩情相悅之人一起種,宋昭沒道理想跟我一起種呀。嘖,真是王爺心海底針,這貨的心思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夠隨便琢磨的。
“本王喜歡吃紅豆,不行嗎?”理所當然的語氣。
“這根本不是尋常紅豆,而是海紅豆,毒性猛烈,隨便吃兩三顆就能死人啊!”
“那、那本王光看還不行嗎?本王喜歡,本王看著高興。”
扯淡!我別過臉,沒好氣道:“不種!”
“二十兩。”
“不種。”
“三十兩。”
“不種……”
“五十兩。”
“種種種!”我眼一閉心一橫,握住他的手跳上了馬車。
“這才對嘛。”他笑得頗為得意,轉身吩咐車夫道,“去飛花泉。”
宋昭所說的飛花泉位於南山行宮東南麵的一處矮峰上。
馬車停在半山腰,宋昭一人扛著一棵樹苗和兩把鐵鏟就上山了,一副幹勁滿滿的樣子。我滿頭黑線地跟在他身後,既無奈又怨念,便是再借我十個腦袋,我也想不出他突然這麼熱衷於種樹的原因。
一路拾階而上,山間古木參天,枝繁葉茂,遮蔽了毒辣的陽光。空氣中有一股濕潤潤的草木芳香,不似山下那般炎熱,清涼之意襲遍全身,教人恍然而生春暖花開的錯覺。
我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頓覺心曠神怡,通體舒暢,不由得讚歎道:“這地方不錯呀,你是怎麼發現的?”
“本王剛來南山時,有一日閑來無事外出散步,無意中走到這座矮峰,上山頂後發現了一處山泉。那時還是春天,泉水周圍有許多櫻花樹,山風過時,無數粉色的花瓣翩躚而落,於是本王便為之取名為飛花泉。”他伸手指向前方,道,“再走幾步便到了。”
繞過高大嶙峋的岩石,抬頭便望見一汪泉水從山壁上汩汩流出,沿山勢順流而下,彙聚成一泓淺淺的小溪,清明而澄澈。
蒼翠的綠樹倒映其間,還有零星斑駁的光影。盈盈水波中,高高低低地排布著大大小小的卵石,溪水從卵石的間隙中淅瀝流過。
山泉四周幽林簇簇,長煙引素,遠處青山巍巍,雲霧繚繞,風景美不勝收。
宋昭挑選了一塊合適的空地,三下五除二便挖了坑,然後將樹苗放在坑裏,招呼我道:“哎,發什麼呆呢,快過來搭把手。”
正沉浸在美景中的我猛然回過神,依言跑過去幫忙。宋昭負責扶著樹苗,我則負責將土填進坑裏。填完後,我問道:“是不是應該澆點兒水?”
宋昭沉吟道:“好像是。”
“可是我們沒帶取水工具,怎麼辦?”
他看了眼不遠處的小溪,道:“你去鏟點兒溪水過來吧。”
“鏟?”我抗議道,“靠這個鏟要鏟到猴年馬月啊?”
“不需要很多,這裏的土壤原本就很潮濕。”見我遲遲不動,他不滿道,“不是說好起一起種樹嗎,坑是本王挖的,讓你澆澆水也有意見?”
“哎,好吧好吧。”看在五十兩的份上,我無奈地表示同意,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溪邊開始鏟水。
宋昭坐在一旁,怡然自得地抱著胳膊看我鏟水,間或露出愉悅暢快的笑容。
大約鏟了七八趟,我說:“差不多了吧。”
他緩步走過來,圍著樹苗轉了一圈,滿意地點點頭:“嗯,可以了。”
我憤然丟開鐵鏟,坐在溪邊的岩石上休息,雖然有些累,但因為這裏氣溫宜人,倒並沒有覺得很熱。
宋昭不知從何處搞來兩片荷葉,將葉片卷起來接了些山泉,遞給我道:“喝點兒水。”
我淺嚐一口,清甜的滋味立時盈滿唇齒,登時惱火全消,讚道:“哇,真好喝。”
宋昭在我身旁坐下:“這是生水,不可多喝,隻能稍微喝一些解解渴。”
話雖如此,我仍然將葉子裏的山泉全部喝完了。喝完後,我斜靠在山壁上,把荷葉扣在腦袋上,歎了口氣,道:“哎,王爺,我發現我越來越搞不懂你了。”
他含笑瞥我一眼:“哦?為什麼?”
“你說你不喜歡爭權奪勢,不喜歡參與奪嫡,所以才來京口修編文選,這一點我非常理解。但是,修編文選在京城也可以完成啊,你看你留在京城,有宮娥美姬伺候,有山珍海味享用,有歌舞絲竹欣賞,多舒服多愜意!若是換了我,那肯定是文思泉湧,靈感嗖嗖的!”
“嗯,然後呢?”
“然後你為什麼放著清福不享,非要跑到這山溝溝裏來呢?來就來吧,你還要種樹?”言盡於此,我在心裏補了句:簡直匪夷所思啊!
宋昭微微眯了眯鳳眸,笑容變得意味深長,靜默了許久,久到我幾乎要以為他不準備回答我的問題了,他才將視線轉移向我,不疾不徐道:“正所謂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本王不喜歡宮娥美姬,也看不慣歌舞絲竹,隻想要林間清風,快意山水。”
說話時,他的聲音竟是前所未有的輕柔,宛若三月的春風。
視線不期然撞進了他的眼中。他的眸光清亮而灼熱,若有千言萬語蘊含其中。這般一瞬不瞬地將我望著,竟將我的神思全部奪走。
“啪”的一聲,荷葉掉落在地。
一時間,我失了所有言語,隻是呆愣愣地看他,好似連呼吸都已忘記。
相顧兩無言,唯有風聲、水聲和鳥鳴聲在耳畔山間回蕩,時光仿佛亦在此刻靜止。
一絲不同尋常情愫在彼此之間流轉,極淺極淡,卻又極深邃,極撩人心弦,直教我心跳快若鹿撞。
宛如受到蠱惑那般,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一種天長地久的錯覺。
“阿嚏!”宋昭突然打了個噴嚏。
臉上的溫度驟然升高,我慌忙別過臉,掩飾道:“讓你隨地睡覺,你看,風寒又加重了吧。”雖然強行裝作看風景的樣子,餘光仍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瞟。
宋昭貌似雲淡風輕,然而,那雙頰的紅暈和瀲灩的眼神卻分明昭示著他的不淡定。他低頭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道:“蘇君慧,那什麼,本王也有個問題要問你。”
“什麼問題?”
“你願意跟本王回建康嗎?”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腦袋有點兒蒙:“什麼……”
“本王是說,若有朝一日,本王不得不回到建康,你……願意跟本王一起回去嗎?”
我對他的問題大感意外,不知該如何作答。
“你不要想太多,本王隻是擔心再有刺客對你不利,不想讓你因為本王而受到牽連!畢竟、畢竟你們汀蘭水榭龍蛇混雜,實在不安全,再說你的武功也不怎麼樣……呃,那個,你現在無須回答,待本王真要離開時,你再告訴本王答案。”說完,他不再看我,自顧跳下岩石,大步流星地下山去了。
我怔在原地,眼睜睜地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所有思緒全部被這突如其來的無厘頭問題所占據,再也容不下其他。我甚至來不及思考他為何會有此一問,心中所念所想,隻剩那一句:你願意跟本王一起回去嗎?
我願意嗎?
前腳剛踏入南山行宮,一則噩耗破空傳來——殷詢死了,案發地點在悅來酒家。
看,當時我說什麼來著,但凡叫“悅來”的,不管是客棧還是酒樓還是茶館,通常不會有好下場,如今果然一語成讖。
更糟糕的是,由於仵作和師爺長期勾結碰瓷老太坑人錢財,經過上次的調查取證後,確定證據確鑿,如今已被判下獄服刑,是以我不得不再次擔起驗屍的重任。
想我堂堂神醫弟子,本該妙手仁心,懸壺濟世,但自從碰上宋昭後,三天兩頭地要跟死人為伍,想想也是醉了。
宋昭帶著我趕到現場時,悅來酒家的大門已然被圍觀百姓堵了個水泄不通。劉向正在同官差說話,一臉欲哭無淚的神情,容晞則站在他身旁,時不時地答上幾句。
我拍了下容晞的肩,他轉身,驚喜道:“君慧?”
“容公子,好久不見。”我笑道。
“昨日我去汀蘭水榭複診,聽山楂師兄說你出診尚未歸來,原本打算過幾日再去找你,不曾想竟能在這裏遇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他看了看我身旁的宋昭,“你怎麼會來這裏?”
“衙門暫時沒有仵作,我是來幫忙驗屍的。”
他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原來你不僅醫術了得,還通曉檢驗之術,實乃巾幗不讓須眉!”
我被他誇得樂開了花:“嘿嘿,過獎。”
宋昭瞟了我倆一眼,麵色頗為不悅:“這裏是命案現場,要閑聊的出去。”
容晞拱手作揖道:“原來柳公子便是名動天下的清河王殿下,草民失敬。”
宋昭倨傲地輕撫衣袖,不搭理容晞,端起王爺的架勢,沉聲道:“屍體由何人發現?現在何處?”
哼,裝腔作勢!我在心裏默默地朝他比了個中指。
劉向上前行禮,恭敬道:“回稟王爺,小人是這家酒家的掌櫃,屍體是小人先發現的。今日小店開張,殷大人賞臉前來捧場並出席酒宴。酒宴進行到一半時,殷大人離席更衣,許久未歸,小人便外出尋找,不料竟發現殷大人腹部中劍,倒在後花園中,已然沒了氣息。在他身旁,還有另一具屍體,暫時還不知是何人。”
“帶本王去後花園。”
劉向連忙道是。
後花園中,殷詢仰麵倒在一片火紅的曼珠沙華之中,雙目圓睜,雙唇微張,儼然是死不瞑目之相。
他的腹部直挺挺地插著一柄長劍,因死去不久,殷紅的血仍然汩汩地流淌出來,與周身豔麗的曼珠沙華融為一體,妖冶而詭異。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催人欲吐。
在他身旁不遠處,另有一具黑衣人的屍體,因隔開了一段距離,暫時還看不分明。
心下颼過小冷風,我下意識地躲到宋昭身後,不敢多看一眼。
“怎麼,害怕了?”
我吞了口口水,遲疑地點了點頭,小聲道:“曼珠沙華是佛家的地獄花,傳說可接引亡魂,殷詢死於非命,死不瞑目,你說……他的魂魄會不會還在這裏流連不散?”我四處環視一圈,嚇得身上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膽小鬼。”宋昭抿唇一笑,好像是在嘲笑我,卻又好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