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偷走了梵天像(2 / 3)

他反手將我的手握在掌心,道:“別怕,且不說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怪,即便殷詢當真成了鬼魂又如何?又本王在此,他照樣得俯首稱臣。”

雖說我知道這是在安慰我,但……這貨還有鎮宅辟邪的功能?我對此持懷疑態度。

容晞的視線在我與宋昭交握的雙手上停留一瞬,很快便又移開。

他快步走到我身邊,溫文道:“君慧,你有所不知,曼珠沙華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作天涯花。因其花葉不同現,花開則葉落,花謝則葉生,常用來比喻眷屬分離,兩不相見。天涯花的花語是互相思念。這麼一想,是不是還頗有幾分風雅?”

風雅是很風雅,但配上猙獰可怖的屍體,就隻剩恐怖了。

我越想越覺得心裏發毛,對他扯了個幹巴巴的笑,轉而問宋昭:“那個,我是不是要去驗屍?”

宋昭看一眼容晞,拍拍我的手背,道:“走,本王陪你一起去。”

容晞說:“我也陪你去。”

宋昭立馬製止他:“不必,屍體乃本案最重要的線索,閑雜人等不可靠近。”

容晞薄唇微動,似乎有話想說,半晌,卻隻是笑道:“那好吧,我在這裏等你,你多加小心。”

“嗯。”我點點頭,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挪到屍體旁,轉身望了望離我約有兩尺遠的宋昭,道,“王爺,你……稍微離我近點兒……”

宋昭無奈,索性蹲到我身邊:“這樣總行了吧?”

“行吧。”我勉為其難地點頭,戴上手套,決定速戰速決。

“屍體尚有餘溫,死亡時間應該不超過一個時辰,死因顯而易見,是由於利劍貫穿腹部,以致失血過多。死者身上有一些細小的新傷口,衣袍也有多處擦痕,推測死前曾與人發生打鬥。”

宋昭問道:“有沒有可能中毒?”

我搖頭:“沒有,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中毒的跡象。”

我從殷詢手中取下一塊黑色麵色,指向他身旁的黑衣人,問宋昭道:“這塊麵巾會不會是黑衣人的?”

“有可能,但還需驗證。”

“如何驗證?”

“很簡單,隻需要將這塊麵巾與黑衣人所穿衣物進行對比,倘若是同一種布料所製,則基本可以斷定麵巾屬於黑衣人。”

“說得對。”我將麵巾交給宋昭,走到黑衣人的屍體旁,繼續驗屍。

黑衣人側躺在草叢中,與殷詢不同,他麵色烏青,雙唇發紫,雙手的指甲也呈現出暗紅色,一看便知是中毒身亡。經過仔細的檢驗,結果也確是如此。

“此人死於中毒,所中之毒看起來十分猛烈,應該是鶴頂紅或者砒霜一類的劇毒。死亡時間與殷詢相同,兩人應該是同時死亡。同樣,在他的身上也能發現打鬥的痕跡,除此之外並其他無明顯傷痕。”我在他的手裏找到一隻藥瓶,輕嗅味道,道,“是砒霜。”

“能不能判斷是自殺還是他殺?”

我仔細查驗了他的臉頰和口舌,思考片刻,道:“應該是服毒自盡。砒霜是江湖殺手常用的毒藥,他們通常隨身攜帶,一旦任務失敗或身份暴露,便會立刻服毒自盡。再者說,倘若死者是被人灌毒,凶手為了強迫死者吞下毒藥,勢必會捏緊死者雙頰,捂住口鼻,防止死者將藥吐出來。那麼死者的麵部就會留下被人捏過的淤青,而他的臉上並沒有,所以很可能是自殺。”

宋昭沉默不語,麵上閃過些許疑惑之色,顯然與我想到了一處。

我脫下手套,道:“很奇怪。假設這名黑衣人是受人指使前來刺殺殷詢,不料被殷詢發現,二人遂發生打鬥。在打鬥過程中,黑衣人刺中殷詢的腹部,殷詢被殺死。而黑衣人也因為麵紗被揭開,擔心身份暴露,於是服毒身亡。可問題就出在這裏。”

宋昭點頭,接過話頭繼續道:“問題在於黑衣人為何要服毒自盡。既然殷詢已被殺死,那麼他的任務便算完成了。即便殷詢臨死前知道了他的來曆,那又如何?死人永遠無法開口說話,他不可能因此而自盡。那麼,隻有一種可能。”

“是什麼?”

宋昭不緊不慢地走出花叢,略顯銳利的目光橫掃在場所有人,道:“案發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並且此人曾經脅迫黑衣人說出幕後主使是誰,所以黑衣人才會以死保全。”

話音落下,整個後花園瞬時鴉雀無聲,在場之人麵麵相覷,誰也不說話。

許久後,劉向出來回話道:“王爺,小人發現殷大人時,整個後花園的確隻有他和黑衣人兩個人……哦不,兩具屍體,並沒有其他人在場。”

宋昭審視劉向,道:“請問劉老板,案發後,是否第一時間通知官府?是否有人趁亂離開?”

“回王爺,案發後小人第一時間派人報官,並且立即關閉了酒樓大門,所有賓客全部留在包間內,應當不會有人離開。”

“派人?派誰?”

容晞朗聲道:“是我。”

宋昭轉眸看向容晞,唇畔含上一抹冰冷的笑,隱約帶著幾許譏嘲的意味:“容公子,怎麼什麼事你都要插上一腳,本王真是不得不考慮一下你的嫌疑了。”

我心下一跳,忙拉了下宋昭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衝動。而他竟然抽回衣袖,對此視若無睹。

容晞攤手道:“上次與君慧上街被人訛詐,慘遭牢獄之災,實非在下所願。今日劉老板新店開張,在下前來道賀,不幸又碰上命案。這一來二去都是意外,王爺若要以出現頻率來論定在下的嫌疑,那在下也不得不喊一聲冤枉了。”

宋昭皮笑肉不笑道:“容公子無須著急喊冤,不隻是你,在本案尚未查清楚之前,這家酒樓裏麵所有人都有嫌疑。本王從來不冤枉好人,也絕不錯放匪類,若你無辜,本王自然不會為難你。”

連我都能感受到宋昭那股洶湧澎湃的敵意,容晞卻仿佛毫無察覺,颯然笑道:“多謝王爺明察。”

宋昭不再搭理他,吩咐領頭官差道:“即刻派人嚴守案發現場,並封鎖悅來酒樓,不許任何人進出。”

官差領命,迅速照辦。

殷詢被殺之事不日便傳了開去,迅速成為了街頭巷尾的熱議焦點,一時間轟動了整個江南。

宋昭派人回京急報,據聞皇上得知此案後龍顏震怒,氣得當場掀翻桌案。畢竟謀害朝廷命官等同於蔑視天子,無異於直接打皇上的臉,不震怒才怪。

京口城全麵戒嚴,江南總管和韓知古連夜從建康趕來,協助宋昭調查此案。

宋昭下令封鎖悅來酒家,不僅所有在場賓客不得離開,就連我也必須留下,直到調查結束。

當然,還有他自己。

好在悅來酒家有足夠多的客房來安置所有賓客,否則按他的尿性,八成會讓所有人一起在一樓大堂打地鋪。

入夜,天氣轉陰,烏雲遮蔽了明月,人間大地一片陰暗。

由於離開行宮時壓根兒沒想到會外宿,所以藥粉藥丸銀針之類的治療工具一樣都沒帶,而宋昭的風寒又有加重的趨勢,藥絕不能停。但幸好這是一家藥膳店,我四處溜達了一圈,果然在廚房找不少用以烹製藥膳的藥材,便挑了一些,煎成湯藥。

宋昭的房間在我隔壁,推門而入時,他正埋首奮筆疾書,神情頗為凝重。

我將食盒遞給他,道:“我剛熬了湯藥,對你的風寒有好處,這裏條件有限,你先湊合著喝點兒吧。”

“好。”宋昭爽快地答應,立即放下筆,將湯藥一飲而盡。視線相觸,笑意透入他的眼底,仿若漫天星光溶於其中。

這次從建康回來後,他好像變得愛笑了,至少沒有以前那麼陰陽怪氣。不錯,是個好兆頭。我摸著下巴想。

提起湯藥,我忍不住歎息道:“哎,好久沒回汀蘭水榭了,也不知師父和師兄們怎麼樣。”

“什麼好久,總共才兩天。”

我撇撇嘴,指向他手邊的文書,轉移話題道:“你在寫什麼?”

“本王在寫奏折。”宋昭輕揉太陽穴,解釋道,“自大宋開國以來,從未發生過官員被殺之事,此乃頭一遭。更何況,殷詢是在自己的轄地遇害,影響實在惡劣。此案非同小可,本王必須立刻上書向父皇解釋案情。”

我了然地點頭,打趣道:“王爺,你說你是不是黑白無常啊,怎麼走到哪裏哪裏就要死人?”

宋昭對此表示不服:“有本王在的地方,也有你在,誰是黑白無常還不好說呢。”

我對此嗤之以鼻,道:“還不都是因為遇上了你?”

“是誰先暗搓搓地潛入南山行宮的?”他反問我。

“是誰先踩爛我的銀票的,還不是你?”

“不,是本王的馬。”

“那……也是你馭馬無方!”

“那你為何不看好自己的銀票呢?”

我竟無言以對。

於是,我決定轉移話題,理直氣壯道:“說起銀票,你欠我的錢打算何時給我?”

他輕笑道:“你跟本王回行宮,本王立刻給你。”

“真的假的?”我狐疑地想,他怎麼變得這麼好說話?“如果不給怎麼辦?”我又問,但仔細想想,好像也不能拿他怎麼辦。

“本王乃堂堂親王,一言九鼎,從不食言。”

我勉為其難地表示相信,略作思忖,一本正經地威脅道:“你不給我銀票,就不給你看病,讓你自生自滅。”

說實話,我自己都覺得這個威脅實在太無力了。一來,他本身也沒什麼毛病,除了腦子有時有點兒秀逗;二來,太醫院名醫雲集,何愁沒人治病?

我原以為他會對我進行慘無人道的嘲笑和羞辱,豈料,他竟然十分受用地點頭同意了,完全沒有任何異議……難道我給他吃錯藥了?

我見他不像是逗我玩,便暫且壓下心頭疑慮,道:“說正經的,你覺得是什麼人要殺殷詢,會不會與上次他刺殺你那件事有關?”

宋昭也收斂了玩笑之色,眉尖微微擰起:“暫時還不清楚。不過,本王曾派人暗中查過殷詢的身家,意外地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問:“什麼奇怪的事?”

“上次你在殷詢的身上聞到了與黑衣刺客一樣的金瘡藥味,由此懷疑殷詢身懷武藝。經本王查證,殷詢青年時,的確曾在北朝周國的一位名劍士處學習劍術,而王筠正是與他師出同門。”

“殷詢和王筠竟是同門師兄弟?”我大吃一驚,疑惑道,“如果這是真的,理論上來講他倆應該很熟悉才是,但上次在南山行宮查案時,他倆表現出一副完全不認識對方的樣子啊,這是為什麼?”

“的確很奇怪,王筠跟隨本王多年,從未跟本王提起他認識殷詢的事。之後,本王又查了殷詢當年參加科舉時所上報的戶籍資料,資料上分明寫的是他從未修習過武術。”

我沉吟道:“王筠為什麼要隱瞞他認識殷詢的事實呢?殷詢又為什麼要隱瞞他會武功的事實呢?”

宋昭緘默不言,修長的手指輕叩桌案。暖黃的燭火搖曳不息,映襯著他俊挺的側顏,透出幾許前所未有的英氣與堅毅,恍若九天玄仙降臨人世。

半晌,他緩緩道:“本王懷疑,先前的行宮侍衛被殺案並非王筠一人犯下,殷詢也牽涉其中。”

“照你這麼說,殺害殷詢的幕後黑手與逼死王筠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必定是你身邊的人,對你的一舉一動了若指掌,對不對?”說完,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涼氣——嘖,簡直細思極恐!

身為皇子親王,他幾乎每日每夜都要在明槍暗箭和陰謀算計中度過,這是一種怎樣暗無天日的生活,難怪他會對奪嫡心生厭惡,想要遠避山林。能在如此凶險可怕的環境中長到這麼高這麼大,也是神跡。

“當然,這隻是本王的猜測,現在還沒有確鑿的證據。”

我認真嚴肅道:“身為皇子的生活實在是太危險了,你可千萬要保重呀!”

他笑睨我道:“你這算是在擔心本王嗎?”

“才不是擔心你!”我一噎,下意識地反駁道,“我隻是擔心、擔心……若你遭遇不測,我的銀子怎麼辦,對,剛才說好了你要還我銀子的……”

雖然嘴上沒承認,可捫心自問,我或許仿佛可能大約……的確是在擔心他!

若說上次是因為被他蒙騙,以為他病入膏肓而為他焦急憂心,那現在又是因為什麼?

忽然想起在飛花泉畔,他問我的那個問題。

若有朝一日,本王不得不回到建康,你願意跟本王一起回去嗎?

好像……是願意的呢。

是從什麼時候起,我變得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討厭他了。

又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竟悄無聲息地在我心裏生了根。

正當我神思怔忡,宋昭輕拍我的肩膀,溫聲寬慰道:“沒關係,不管那人是誰,本王一定會將他揪出來。本王從不陷害別人,卻也不會坐以待斃,白白遭人陷害。”

我看了眼被他的拍過的地方,那裏似乎生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感覺,仿若被煦暖的春風吹拂,又好像被羽毛輕輕地撓過,灼熱而酥麻,一直癢到心裏。

心跳驟然加速,幾乎就要跳出嗓子眼兒。明明喝了很多水,卻依然覺得口幹舌燥。

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隱隱地渴求更多的觸碰。

天了嚕!我這是怎麼了,怎會有如此禽獸不如的想法!

羞恥,太羞恥了!

霎時間,我隻覺有一把火從耳根一直燒到了脖子,燒得我麵紅耳赤,幾欲窒息。

宋昭低頭望我,眸中的笑意再深三分,好似漾起了波光漣漪。

我忙捂住臉,避開他的視線,輕咳幾聲,道:“但、但是黑衣刺客已經死了,而且基本上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要查清楚談何容易?”

宋昭篤定道:“不,我們還有一條線索,即本王所說的‘第三個在場的人’,那人一定還在這家酒樓裏。若能將他找出來,便可知道命案現場到底發生過什麼。”他邊說邊掏出玉骨扇,“嘩”地抖開,不疾不徐地給我扇起風來。

我詫異地看著他:“你給我扇風?”

“因為你看起來很熱的樣子。”

剛有些降溫的臉頰再度燒燙起來,我羞得大聲道:“你才很熱,你全家都很熱!”

宋昭但笑不語,搖扇的手卻片刻未停。

他這一笑,笑得我神思不屬、心猿意馬、無法思考,匆匆留下一句“你早點兒休息,我先走了”便逃也似的溜走了。

回到房中,我猶覺頭腦發熱,洗了把冷水臉,躺上床蒙頭就睡。

怎料心中千頭萬緒,輾轉反側許久,怎麼都睡不著。隻要一閉上眼,宋昭的臉便會在腦海中浮現,攪得我心亂如麻。

我爬起來沏了壺茶喝,喝完仍是心神不定,索性下樓散個步冷靜一下。

一樓大堂燈火通明,江南總管正盡心盡責地盤問著賓客,酒樓內外皆有重兵嚴密把守,氣氛緊張而壓抑。

容晞斜倚在酒櫃旁,手中提著一隻白玉酒壺,正悠閑地自斟自飲,舉手投足間一派灑脫倜儻之姿,似乎完全沒有被命案影響心情。劉向蹲在他身旁,麵前是兩個半人高的大木箱,像是在整理什麼東西。

我鎮定心緒,上前招呼道:“二位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嗎?”

“君慧。”容晞放下酒壺,微笑道,“我最近睡眠不太好,小酌一杯才容易入睡。你呢,怎麼不睡?”

“我也睡不著。”我扯出一個無奈的笑,道,“容公子,你喝的什麼酒?”

劉向站起身,笑答道:“這是在下親手釀製的青梅酒,酒味不濃,酸甜可口,蘇姑娘要不要嚐一下?”

我拱手笑道:“劉老板竟還是釀酒高手,佩服佩服。”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劉兄出生於釀酒世家,從前混跡江湖時,別人都稱他為酒仙,他釀的酒必是酒中極品,千金難買,極是難得。”容晞取來酒盅,替我倒上一杯,道,“來,嚐嚐。”

我端起酒盅淺嚐一口,青梅酒入口甘冽綿長,酒香清醇,果香濃鬱,果真好喝得緊。我又添上一杯,讚歎道:“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喝到這麼好喝的酒呢。”

劉向道:“若是蘇姑娘喜歡,回頭帶一些回去慢慢喝。反正在下這店估計一時半會兒也開張不了,屯著也沒人喝。”

“多謝劉老板。”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視線落到那兩隻木箱上,好奇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麼呀?”

“哦,是麵具。”劉向打開其中一隻木箱,解釋道,“在下原本是想在開張之夜舉辦一場假麵酒會,搞點兒噱頭,吸引顧客,萬萬沒想到竟突然鬧出了命案,現在假麵酒會辦不成,這些麵具也都白費了。”他搖頭歎息,眉宇間滿是苦惱無奈之色。

我安慰道:“不用著急,待命案告破,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劉向笑說:“借姑娘吉言。”

我走到箱子跟前,隻見裏麵裝滿了各式各樣的麵具,滑稽的、豔麗的、奇特的、可怖的……可謂是應有盡有。我不由得嘖嘖稱奇:“收集這麼多麵具,想必花了不少工夫吧。”

“在下可沒花什麼工夫,這些都是容晞搞來的。”

我驚訝地笑看容晞一眼,他已有些醺醺然,雙頰染上了一層薄霞,眼底波光瀲灩,頗有幾分瑤台醉仙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