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請太醫,隻不過是感染風寒罷了,沒什麼大礙。”我坐起身,給他一個寬慰的笑,道,“我可是嶽振先的徒弟,太醫的醫術未必比我高明,待會兒我寫張方子,你去幫我把藥抓來便是。前些天師父還專門配製了藥丸給我調理身子呢,沒事的,別擔心。”
他輕彈了下我的腦袋,半是心疼半是嗔怪道:“你還敢說?身為大夫,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何談醫治別人?上次你病得不輕,汀蘭水榭人多事雜,你又三天兩頭地要出診,總不得安生。清音閣清淨得很,平日無人打擾,你給本王好好地修養一段時日,什麼也別忙,哪裏也別去,聽到了嗎?”
我哼道:“你這是要關我禁閉啦?”
宋昭一本正經道:“聽話,本王是為你好。祭天大典近在眼前,父皇命本王協助禮部一同籌備相關事宜,本王會比較忙些,恐怕不能時時刻刻跟你在一起,皇宮不比外麵,你待在清音閣也會比較安全。”
“可是整天悶在這裏很無聊的。”我弱弱地抗議。
“你放心,本王一得空便會過來陪你。書房的書隨便你看,若還覺得不夠,你告訴本王你想看什麼書,本王去國子監借來給你。”
“國子監的書有什麼好看的……”我抱住他的胳膊,討好地笑道,“這樣吧,你去太醫院借些醫書給我看看,再借一個人體模具和一套金針,這樣我就不會覺得無聊啦。”
宋昭思量片刻,勉為其難地表示同意,又叮囑道:“本王知道你想鑽研醫術,本王不攔你,但還是身體要緊,千萬不可太累。”
我欣喜道:“多謝王爺!”
他默了默,忽然道:“以後別叫我王爺了。”
自從認識他以來,這還是頭一次聽他到自稱“我”而非“本王”。
我不覺怔忡,道:“那……我叫你什麼?”
“我小字玉霖,碧玉的玉,甘霖的霖,你可以叫我玉霖。”
“玉霖……”我輕念這名字。君子端方,溫潤如玉;上善若水,甘露為霖。寓意著實不錯,不過這都跟宋昭沒半文錢關係啊。
宋昭大概見我一臉為難,又道:“不然像母妃一樣,叫阿昭吧。”
我從善如流地喚了他一聲:“阿昭。”
他滿意地揉了揉我的腦袋,溫聲道:“君慧。”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你可以幫我查一個人嗎?”
“誰?”
“我娘。”
他頗有些驚詫道:“你娘?”
我點頭,道:“前幾日師父告訴我,當年皇上突然急症,我娘奉詔入宮禦前治病,卻不知何故開罪了皇上,被判杖刑五十,當天夜裏便傷重不治,香消玉殞。所以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非常痛恨皇族宗親。但直覺告訴我,這件事恐怕沒這麼簡單,我想知道我娘當年究竟因何事而被判杖刑,又為何沒能及時得到救治。”
宋昭劍眉微蹙,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據師父說,我娘去世時我剛滿一歲,也就是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他若有所思道,“那時我已四歲有餘,應當是記事的年紀了,為何對此事完全沒有印象?”
我搖頭表示不知:“我隻是聽師父這麼說。”
他的麵上浮起一絲困惑之色,沉吟道:“不對,尊師的說法有兩處疑點。第一,太醫院名醫雲集,無一不是妙手回春的高手,若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需要請民間大夫進宮治病,那必是極為嚴重的大疾。可父皇一向龍體康健,連感染風寒都是極為難得。第二,父皇素來主張寬和教化、量罪從輕,若非意圖行刺或是罪大惡極之人,一般不會用到杖刑。先慈不過是治病救人的醫女,能犯多大罪,怎會被判庭杖五十呢?”
“你跟我想的完全一樣,可師父也沒有理由騙我,所以我才想讓你查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取來娘親的紈扇,遞到他麵前,道,“這是我娘的遺物。”
宋昭接過紈扇,細細端詳半晌,眸中忽的閃過一道漣漪,喃喃道:“這柄紈扇的繡麵看起來好眼熟,好像曾在何處見過……”
我一拍大腿,道:“對對對,我也有這種感覺!但是好奇怪,我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他一言不發地細看良久,終究也是無解地搖了搖頭,道:“罷了,明日我去一趟內侍局,有關父皇的起居飲食、所患疾病、所用藥方等他們都派專人作了起居注,若你娘果真進宮為父皇治過病,內侍局一定會知道。”
我感激地看著他:“謝謝你,阿昭。”
宋昭斜睨我一眼,道:“你今天怎麼這麼見外?一直不停地向我道謝。”
我說:“不是見外,這是做人最基本的禮貌嘛。”
他伸手將我攬進懷中,溫熱暖濕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柔聲道:“你不用跟我道謝。君慧,從今往後,不管是什麼事或是什麼東西,隻要你想要,隻要我能辦到,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滿足你。我希望,你能把我當成你的依靠,我會全心全意對你好的。”
我靠在他的肩頭,笑道:“那是當然,不依靠你,我還能依靠誰?阿昭,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我也不能把你的好當成理所當然呀。我喜歡你,我也對你心存感激,這兩者並不矛盾。”
他抿唇淺笑,歎息聲輕若煙雲:“真是說不過你。”
此時,門外豆芽來報,晚膳已準備妥當。
他在我的耳畔輕輕印下一吻:“走,我們去用晚膳吧。”
第二日,秋雨漸止,雲開霧散。明媚的朝陽射破雲層,為人間大地鍍上燦爛的金輝。
我醒來時,宋昭已不在華陽殿。
我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風寒的症狀比起昨日好像有所加重了。太陽穴隱隱地抽痛,嗓子像是被針紮、被火烤,又幹又痛,連鼻子也不通氣。
我探了探額頭,果然燙得厲害。
洗漱過後,我自己號了下脈,隱約覺得脈象似乎有幾分奇怪,卻又說不出奇怪在何處,便也沒有多想,開了張方子,讓豆芽去太醫院抓藥。她麻溜地跑出去,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將藥材連同熱騰騰的早點一起送了回來。
“哇!”我望著一大桌各式各樣的點心,不由得歎為觀止,“這麼多,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豆芽說:“王爺說王妃喜愛甜食,讓奴婢給您準備,可奴婢不知您到底愛吃什麼,於是特意吩咐小廚房多做了幾種。您嚐嚐,看看合不合口味。”
我愣了一下:“你……你叫我什麼?”
“王妃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誰讓你這麼叫的?”
豆芽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將我望著,一臉理所當然道:“當然是王爺啦。王爺說,反正您遲早是他的王妃,所以吩咐奴婢們先這麼叫著,適應適應。”她看向周圍當值的宮人和侍衛,“你們說是不是?”
“是!”所有人齊聲答道,然後齊刷刷地朝我下跪,“給王妃請安!”
自己沒空就叫別人來調戲我,簡直是隨時隨地耍流氓!
我被眼前的陣仗驚呆了,殘念地僵在原地,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無奈、惱氣、羞赧……數種滋味一齊湧上心頭,仔細品品,仿佛還有那麼一絲絲甜蜜欣喜。
“王妃?”豆芽探尋地看我。
我回了神,啼笑皆非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不許亂叫!”
她笑嘻嘻道:“這個王妃得去跟王爺說,奴婢可做不了主。王妃,王爺說早點要趁熱吃,涼了傷胃。”
我:“……”
故意的,這貨一定是故意的!
但……
糖蒸酥酪、桂花栗粉糕、梅花香餅、水晶饅頭、珍珠翡翠湯圓、蓮葉羹,還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滿目玲瓏精致、色香俱全,堪稱點心界的滿漢全席。
宋昭啊,真是叫人又愛又恨……
美食當前,我頓時將諸多思緒拋諸腦後,抓起筷子,大快朵頤。
午後,秋陽煦暖,微風和暢。
兩名宮人送來了一箱醫書、一架人體穴位模型和一包金針。
我在花架下擺了張竹榻,泡一壺清茶,選一卷醫書,曬曬太陽,擺弄擺弄模型,倒也樂得清閑自在。喝完藥後,身子舒暢了不少,我斜靠在竹榻上,不知不覺便有些迷糊了。
恰在此時,不遠處傳來“啪”的一聲輕響,我瞬間驚醒。走近一看,竟是一隻斷了線的風鳶。這風鳶的做工極是細致精美,以薄紗為麵,以金砂描邊,工筆勾勒,濃淡相宜,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我說:“豆芽,你去問問這是誰的風鳶。”
豈料話音剛落,忽聽門外傳來一陣人語聲,仿佛有人在爭吵。
豆芽打開門,隻見門外站著一名妙齡少女,十四五歲的模樣,生得很是俊俏標致,一襲緋紅宮錦上衣配著同色的百褶羅裙,將她襯得色如春曉,秀麗無雙。她正同守門侍衛理論,好像是想進清音閣,可那侍衛奉著宋昭的命令,說什麼也不放行。
在少女身旁,一名白衣男子負手而立,神情淡漠疏離,雙眸一明一晦,乍看起來頗有幾分怪異——不是旁人,正是多日未見的宋懌。
宋懌見是我,訝然地挑了挑眉,眼中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道:“蘇姑娘,原來是你啊。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上次南山行宮初見,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委實不太美好,不知何故,我就是覺得此人陰惻惻的,絕非善類。每回看到他,心裏總是莫名有點兒發怵,恨不能離他百八十丈遠。
奈何此刻狹路相逢,我隻好上前,硬著頭皮笑道:“民女見過湘東王殿下,托王爺洪福,民女一切都好。”
少女一怔,立馬停止爭論,好像發現了新大陸那般將我從頭到腳來回打量了好幾圈,然後欣喜地笑道:“他們說的那個姑娘就是你嗎?”
我聽得糊塗:“什麼姑娘?”
宋懌微笑道:“近來宮中風傳,說是素來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清河王竟一反常態,秘密地從宮外帶回一位民間女子,並且藏於華陽殿,百般嬌寵。本王正納悶,不知是誰家的姑娘有如此這般的魅力,竟能令得六弟青眼相看,沒想到原來就是蘇姑娘。”
這……我才進宮不到兩日,怎麼就傳得盡人皆知了?隻能說深宮裏的人實在太寂寞了,以及,八卦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覷!
但如今正值冊立太子的關鍵時期,容不得一絲一毫的行差踏錯,若是被人抓住把柄而大做文章,恐怕於宋昭不利。我暗自思忖,認為還是低調一些比較好,遂正色道:“正所謂三人成虎,傳聞絕不可盡信。其實是這樣的,清河王殿下在南山行宮編修文選時,曾突發急病,民女僥幸醫好了殿下,殿下感念恩德,所以請民女進宮小住幾日,僅此而已。”
“是嗎?”宋懌盯著我,皮笑肉不笑道,“本王怎麼覺得,六皇弟對你的確有那麼點兒意思。”
我一口咬定沒有:“王爺說笑了,民女與清河王殿下是君子之交,從未逾矩半分,絕不是如傳言所說的那般不堪。”
少女嘟了嘟嘴,一臉失望道:“聽說六哥有了喜歡的姑娘,我還道是千年鐵樹終於開花了,沒想到原來不是真的,真沒勁。”
我:“這位是?”
宋懌介紹道:“這位是安宜郡主,許念。
原來她便是宋昭的緋聞女友,武忠公的嫡孫女許念!我原以為定是個不可一世的驕縱小姐,沒想到竟然這麼漂亮、這麼可愛!
我忙向她行禮道:“民女蘇君慧見過安宜郡主。”
“不用不用。”她將我扶起來,笑道,“我和六哥從小玩到大,關係一向親厚,你既是他請來的客人,便也是我的客人,不用在意這些虛禮。你我年紀差不多,我叫你君慧姐,你就直接叫我念念就好啦。”
少女的笑容明豔而清澈,聲若銀鈴,教我頓生好感,甚至有些受寵若驚。
“好,我知道了。”我點頭笑道。
說話時,暖風倏然轉急,拂麵而來。桂花香愈發濃鬱,蓊鬱的花枝隨風搖曳,淡黃色的小花翩躚而落,有幾片落在了許念的發髻和肩頭。
宋懌體貼地替她撫去落花,那笑容溫柔得像是一汪春水,完全與之前陰鷙古怪的變態判若兩人。許念轉眸看他,眼波婉轉,旋即低頭抿唇微微一笑,眉梢眼角全是掩不住的甜蜜情意。
嘖嘖,這小眼神,這小情愫,擺明是有兒女私情。
宋懌如有知覺般向我看來,眸光一如初見時森冷,仿佛冰封了千年的萬裏雪原。我心下一刺,迅速移開視線,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
而許念對此渾然未覺,對我道:“哦對了,君慧姐,剛才我的風鳶掉進清音閣了。”說著,她氣鼓鼓地瞪了一眼守門侍衛,抱怨著,“可這些榆木疙瘩侍衛不讓我去拿,說六哥有吩咐,沒有他的準許,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我將風鳶遞給她:“在這兒,還給你。”
她接過風鳶,立馬又喜笑顏開:“真好,謝謝你。君慧姐,今天天氣這麼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放風鳶?”
豆芽在背後悄悄地扯了下我的衣服,用眼神示意我不可出去。我看了眼旁邊陰陽怪氣的宋懌,道:“不巧我這幾日感染了風寒,我怕將病氣過給你,還是不去了。”
“好吧,那你好好養病。”
我滿口應下。
許念向我道別後,一手握著風鳶,一手挽著宋懌,高高興興地走了。
我問:“豆芽,安宜郡主跟湘東王關係很好嗎?”
豆芽想了想,回答道:“安宜郡主從小在宮中長大,應該說與諸位皇子關係都算不錯。但是湘東王這個人吧,一向冷冷淡淡的,性格孤僻不太合群,以前也沒聽說他和安宜郡主走得近。”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我大惑不解:“可是他們倆看起來很親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