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不舍地離開我,唇畔揚起一抹笑,又落下了蜻蜓點水般的一個吻,道:“這樣很好,你一半我一半,不論是苦還是甜,我都跟你一起品嚐。”
我摸了摸發燙的臉,一邊羞惱地撓他的胸膛,一邊大聲罵他是壞蛋。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輕吻,道:“現在才發現我壞,為時已晚,你既入了我的華陽殿,你這輩子都是我的人。”
我心裏歡喜,麵上卻裝作不服的模樣,道:“什麼你的人?本姑娘想走便走,你能攔得住我嗎!”
“攔不住你,但我會留住你。”他湊近我耳邊,輕笑道,“君慧,你早已是我心中唯一認定的妻子。我宋昭對天起誓,這輩子隻會對你一個人壞。”
我萬分動容,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他,心底滿是幸福和感動。
無論前途將有多少阻礙坎坷,無論今後還要麵對多少風雨波折,此刻,我與他還能這樣簡單地相擁,無關皇權霸業,亦沒有門第之別,彼此的眼中隻有對方,哪怕隻有刹那,於我而言,也是永恒。
晚飯後,宋昭有事要回一趟禮部,我獨自在清音閣內散步消食。已是黃昏時分,日薄西山。天邊晚霞燦若織錦,宛如一抹絢爛的色彩隨意潑灑在天幕上。
酉時二刻,方太醫照慣例來給我請脈。
其實我認為這完全是多此一舉,但這次之後,宋昭對我的醫術產生了重大懷疑,非要安排太醫每日來請一次平安脈,搞得我也是抬不起頭——堂堂神醫入室弟子,竟連自己的風寒都治不好,若是傳出去,我豈不是一世英名不保嗎!
然而宋昭卻完全不這麼想,平日裏他對我算得上是百般遷就,隻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總是盡量滿足。可自從這次暈倒後,他就變得很有原則,但凡事關我的健康問題,統統沒有商量的餘地。
方太醫請完脈,問道:“姑娘今日感覺如何?”他約莫四十的模樣,蓄著短短的山羊須,笑起來分外和藹。
“感覺挺好,挺好。”我斟酌一瞬,笑眯眯對他說,“那個,方太醫啊,其實我也是懂醫術的,雖然比不上您,照料自己還是沒問題的。再說,風寒這種小病本來也沒有大妨,修養為主,治療為輔。太醫院工作應該挺忙的吧,每天還要勞您跑一趟,我也挺過意不去的。所以吧,我覺得是不是就不必麻煩您了……”
方太醫笑道:“聽聞蘇姑娘乃是嶽神醫的高徒,醫術十分了得,何必如此自謙呢。”稍頓,又道,“之前為姑娘診脈時,都有清河王殿下在旁照料,本官不便請教。今日難得有機會與姑娘獨處,不知……尊師對姑娘的病是何看法?”
我疑惑道:“我的病?”
他愣了愣,問道:“難道尊師沒有告訴姑娘嗎?”
我愈發不明白了:“您這話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前幾次本官為姑娘診脈時,發現姑娘的各處髒腑似有損傷之相。姑娘芳齡十八,正值青春韶華,自己又是大夫,應當懂得如何養生,按理說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本官行醫二十餘載,算上姑娘也隻見過兩例。本官醫術鄙陋,不知該如何醫治,原以為尊師必定有治療之法,於是特向姑娘請教……”
我聽得恍惚,好半天才回過神:“您說的,可是髒腑早衰症?”
“正是。”他點頭,還不忘誇我一句:“姑娘果然家學淵博。”
髒腑早衰症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病症,發病機製尚不明確。患病者外表無異於常人,但五髒六腑卻會提前於容貌而衰老。簡單的說,年齡二十歲的患病者,其髒腑卻好像已有三十餘歲。得此症者,一般活不過六十歲便會油盡燈枯而亡。
這種病我隻在醫術上讀到過,從未見過實例,不曾料想,第一個實例竟然就是我自己。
哎喲,我簡直……撞了狗屎運啊……
難怪我的風寒遷延日久,始終不得痊愈,我總覺得自己脈象有些怪異,又說不出怪在哪裏。
難怪我每次生病幾位師兄都好像如臨大敵似的,不惜關了汀蘭水榭也要先將我治好。
難怪師父時不時地要把一下我的脈,還給了我那瓶丹藥,再三叮囑我千萬按時服用。
我可算想明白了,師父和師兄們顯然早就知道我得了髒腑早衰症,他們不告訴我,應當是怕我憂思過度,不利於治療。
這麼一想,我真是又有點兒害怕,又有點兒感動啊……
這個念頭剛在腦海裏冒了個泡,我不禁又暗罵自己沒出息。
髒腑早衰症雖暫時無法根治,卻並不會致命,現在我還年輕,暫時不會有礙身體。況且,師父可是名震江南的第一神醫,有他老人家在,我還用得著怕嗎?
退一步說,即便此病真的無藥可治,能活到六十歲,我也該知足了。畢竟人生七十古來稀,又有多少人能真的長命百歲呢。
我鎮定心緒,道:“方太醫,您說除了我之外還見過一例,那是誰?現在如何了?”
方太醫道:“不知姑娘是否聽說過太醫院曾有一位女院判,名叫茹夢。”
我娘?我心下一刺,忙點頭道:“聽過。”
“本官所說正是茹院判。當年茹院判得知自己身患此病,還將自己當作病例供太醫院研究,留下不少珍貴的資料,實在可敬可歎哪。”話至此處,他捋了捋胡須,長長歎一口氣,道,“後來茹院判因故離宮,算起來也有十九年了吧,不知她如今境況如何了。”
爹娘離宮後,皇上嚴禁宮人談及他二人,方太醫不知內情也不奇怪。我不由得暗自思忖,真沒想到娘親也患有髒腑早衰症,難不成,這病竟會代代相傳嗎?
我問:“方太醫,可否將茹院判留下的資料借給我看看?”
“這自然是沒問題的,本官明日便派醫士送來。”
我恭敬地向他道謝,想起宋昭,又對他道:“對了,方太醫,此事切莫向王爺透露,以免他擔驚受怕。”
我不過是小小地感染了一下風寒,宋昭就緊張成這樣了,若是教他知道我得了髒腑早衰症,隻怕我還沒什麼大礙呢,他已經急得歇菜了。
方太醫滿口答應。
祭天大典愈來愈近,為了盡快消除流言蜚語對宋昭的不利影響,皇上下旨,命我三日後在禦書房覲見。
對於這位素未謀麵的皇上,我的心情很是複雜。
雖說並非出自本意,可他到底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倘若當年他肯放手成全,我爹娘也就不會冒險逃宮,過著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的悲慘生活。倘若後來他沒有窮追不舍,我娘就不會自刎江畔,我爹也不會抑鬱成疾,英年早逝。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拜他所賜。
更何況,他還曾經授意皇後,偷偷把我做掉。我對他實在產生不了絲毫的好感。
但,要說恨,仿佛也並沒有多少。
畢竟他是大宋的天子,江南富庶,百姓和樂,全仰仗他的英明。他還是宋昭的父皇,生養他,教育他,讓他成為光風霽月、驚才絕豔的佳公子,與我相遇。或許從這個層麵上說,我還應當對皇上抱有些許感激之心。
盡管心裏有許多情緒,但事到臨頭,全都化成了最簡單的兩個字——緊張。
秋意漸濃,風寒露重。禦書房外,大片紅楓如火般熱烈,給蕭瑟的秋天平添了幾許溫暖。
“別擔心,父皇不會傷害你。不管他問什麼,你順著他回答便是,不要抵觸,更不能爭辯。”宋昭將一枚小巧的茶盅塞進我的手裏,叮囑道,“若實在有緊急情況,你就擲碎茶盅,我會進來替你解圍的,知道嗎?”
我知道,這貨嘴上不承認罷了,其實心裏比我還緊張。今早我問他為什麼不去禮部工作,他隻說今日禮部休沐,卻不知我早就看到了他寫的告假書。
一如既往的傲嬌,一如既往的死鴨子嘴硬,卻教我格外感動。
不過,聽他這麼說,這位皇上似乎是個獨斷專行、眼裏揉不得任何沙子的主兒啊,我還真得小心些才是。我收斂心虛,故作輕鬆地笑道:“不就是跟皇上聊天嘛,放心吧,機智如我,怎麼會連這點兒小事都應付不了呢。”
他替我整了整大氅,複輕輕拂去我鬢角的碎發:“我在外麵等你。”
“不用了,今日天氣寒冷,你還是先回華陽殿去吧。”
“不行,我等你出來。”他語氣堅決道,“時辰到了,你快進去吧。”
我拗不過他,隻好點頭答應。
禦書房。
宮燈暖亮,氤氳著薄霧般的光澤。
一名內侍笑迎上來,道:“蘇姑娘來了。”
在來之前,宋昭將皇上身邊幾位伺候的宮人仔細地介紹了一遍,其中有一位跟隨皇上最久、也是最得寵的內侍,名叫俞起。我暗自打量眼前之人,但見他約莫而立之年,眉眼細長,笑容可掬,與宋昭的描述有八九分相符。
我恭敬道:“這位一定是俞公公,久仰。”
俞起微微,笑道:“蘇姑娘怎認得咱家?”
“俞公公禦前侍奉三十載,勞苦功高,宮裏誰人不知。”
俞起點點頭,笑容添了幾分深意:“蘇姑娘如此聰慧,果真青出於藍。皇上在宣室,姑娘跟咱家進來吧。”他撩開簾幕,宣室裏分外寂靜,瑞獸香爐內騰起一縷煙,淡淡的龍涎香彌散在空中,滿室清香。
屏風上麵,依稀映出一抹朦朧的剪影。
“皇上,蘇姑娘來了。”俞起說完,便退到一旁。
我跪下行禮,朗聲道:“民女蘇君慧,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靜默半晌,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進來吧。”
心跳快若擂鼓,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內室更加幽靜。明黃色的身影孑然而立,正安靜地凝視牆上的畫像,雖隻是一個側麵,可他目光的溫柔纏綿卻分明掩飾不住。
畫中女子手執紈扇,明眸巧笑,仿若三月裏明媚的春光,分明與那幅我娘的肖像一模一樣。
他轉身,看到我的一瞬間眸中霎時光彩萬丈,卻又迅速黯淡下去。半晌,竟隱約紅了眼眶,沙啞著聲音說:“你跟你娘真像啊……”
我不由得愣住。
這開場……教人意外啊。
我想象過許多種皇上的樣子,高高在上、不苟言笑,或是溫文爾雅、和藹可親,也想多許多種應對的方式,但一見我就淚目這種情況,還真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啊……
我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過來,讓朕看看你。”他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
我依言坐下,皇上望著我,恍然而笑,道:“十九年過去了,沒想到朕這輩子還有機會見到茹夢的女兒。聽丁妃說,你有她當年留下的紈扇,可否給朕看看?”
我立馬呈上紈扇。
皇上接過紈扇,細細端詳片刻,顫聲道:“是,這是茹夢親手繡的。當年她與丁妃交好,時常去椒房殿,朕知道她喜歡蓮花,便命人在椒房殿外挖了一方池塘,種上滿滿的蓮花。”
稍頓,他又問:“聽聞你自幼跟隨嶽振先學習醫術,那你爹呢,他現在可好?”
“回皇上,先父已在十三年前因病辭世。”
他神色一黯,艱澀道:“蘇桓……竟也這麼早就去了……”
“先父過世時,民女年紀尚幼,許多事都記不清了。在民女印象中,先父的身體狀況一直很差,時常高燒咳血,幸得家師嶽振先救治才能勉強續命,最終在民女五歲那年去世。”
皇上聽後,陷入了長久的緘默。宣室內一片死寂,幾乎落針可聞。
“其實,朕沒想到會將他們逼到那般田地。”良久之後,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其實,你娘剛離宮時,朕的確有過怨恨,有過嫉妒,怨恨為何她將朕的真心棄若敝屣,嫉恨蘇桓何德何能,憑什麼把朕比下去。朕想派人把他們抓回來,問個清楚。後來,朕漸漸明白,在感情裏從來沒有公平可言,即便朕是天子也不例外。所以,朕不再窮追猛打,而是想將他們接回宮,結束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不知是誤解了朕的意思,還是出了其他紕漏,最後竟逼得你娘……哎,都怪朕,都怪朕啊。”
原來如此,我一直以為是皇上心狠手辣非要趕盡殺絕,不曾想到底是造化弄人。知道真相後,我心裏也好受了些,遂笑道:“往事已矣,皇上不必再自責。”
皇上點點頭,笑容頗為欣慰:“你和阿昭的事,朕已經知道了,朕一定會成全你們。隻不過,你的真實身份不便對外公開,朕會另外給你一個新的身份。”
我拜下叩首:“多謝皇上。”
“朕對你爹娘有所虧欠,如今補償給你,也是理所應當。”他將我扶起,話鋒一轉,道,“都說你醫術了得,擅長醫治各種眼疾,朕近來感到眼睛有些不適,你來給朕瞧瞧。”
話題切換速度怎麼這麼快……
我恭聲道是,心下卻不免忐忑,給皇上治病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治不好或者不會治,我還不得腦袋搬家嗎!
好在,診完脈後,我發現他並沒有什麼大礙,笑道:“皇上,您的眼睛沒有問題,隻是有些用眼過度了,隻要稍加調理,多多休息,很快便會好的。”
“好,好……”皇上默了默,似是呢喃似是喟歎道,“你認真診脈的樣子,真是跟你娘一模一樣……”
我作謙虛狀道:“民女醫術淺薄,不及先母萬分之一。”
皇上輕拍了下我的腦袋,和藹笑道:“好孩子,你先回去吧,朕自會為你安排。”
“謝皇上。”我又磕了個頭,告退離開。
走到宣室門外,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歎息,仿佛輕若煙雲,卻又仿佛沉重苦痛,終究歸於一聲呢喃似的話語,壓抑而苦澀。
“小夢,對不起……”
是真是假,卻也難以判別了。
走出禦書房時,雲開霧散,煦暖的秋陽射破層雲,照耀人間大地。
宋昭靜立在楓林中,周身有大片火紅的楓葉環繞,仿佛正如烈火般燃燒,愈發襯得他麵如玉冠,質若初雪。
我遙遙望著他,心裏驟然湧起幾許慶幸之感,上蒼待我不薄,不僅賜我如此良人,還予我長相廝守。比起當年爹娘的遭遇,我實在是幸運太多。
我快步向他走去,他一臉緊張地問道:“怎麼樣?父皇可曾為難你?”
我搖了搖頭,給他一個寬慰的笑:“皇上跟我說了一些往事,還說要補償我。”
宋昭訝然挑眉:“父皇……真的說要補償你?”
“對啊,皇上說對不起我爹娘,要將虧欠他們的全都補償給我。”
他愣了愣,頗有些不敢置信道:“父皇竟會這麼說,真是太意外了。”
“為什麼?”
宋昭執起我的手,慢慢地向華陽殿走去:“你不了解父皇,他一向驕傲自負,且極好麵子,即便知道自己錯了,也隻會在行動上改正而絕不會口頭承認。他說他對不起你爹娘,等同於承認當年他犯了錯,這實在不可思議。”
這不就是死鴨子嘴硬的意思嗎?
“哦……嗯。”我認真地點頭,道,“原來你這傲嬌的臭毛病,都是遺傳自皇上啊。”
他俊臉一黑,有點生氣道:“喂,你的點……”
我嘿嘿一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繼續道:“皇上還說,他會給我安排一個新的身份,讓我跟你在一起。”
宋昭輕哼了聲,嘀咕道:“誰要跟你在一起了……”
“是嗎?那我走了。”我作勢要甩開他的手,他卻加重力道,將我的手牢牢禁錮在掌中:“你想走去哪兒?哪兒也不許去,跟我回華陽殿!”
我望著他一本正經卻又有點兒氣鼓鼓的側顏,忍不住笑起來了。
死傲嬌,臭毛病……不過,我喜歡。
這廂我們剛回到華陽殿,皇上的詔書便也跟著到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氏女柔明毓德,溫懿恭淑,且醫術精湛,妙手仁心,為朕醫治眼疾有功,特封為柔嘉郡主,欽此。”
我接旨謝恩,俞起笑道:“皇上還說,過幾日會尋一位位高權重的大臣將你收作義女,從今往後,你便是名正言順的郡主了。”
我捧著聖旨,恭敬道:“皇上恩典,民女感激不盡。”
“冊封典禮暫定於祭天之後,蘇姑娘,皇上要您一同去紫金山,您且好好準備準備。”
“是。”
宮女奉上錢袋,宋昭親手送給俞起,爾雅笑道:“有勞俞公公,本王定會親自向父皇謝恩。”
俞起笑著搖頭,道:“王爺不必客氣,茹大人曾救過咱家的命,咱家正愁沒處報答。蘇姑娘,你有事盡管吩咐便是。”
我欣喜地向他道謝,他作了個禮,走了。
我站起身,舒了口氣,道:“我說呢,皇上怎麼好端端地讓我給他治眼睛,他的眼睛分明沒毛病,原來是有這一層打算。”
“此去紫金山大約要七八日才能回來,我原本擔心你一人留在宮裏會不會再出什麼差池,現在正好,父皇讓你伴駕隨行,我便放心了。”宋昭將我輕攬入懷,笑道,“君慧,有了這道詔書,你再也不用為什麼身份地位、什麼配不配得上這些問題煩惱傷神了。”
傷神啊,怎麼不傷神?隻不過現在傷神的是另一碼事了。
詔書一下,便是昭告天下。我一點兒都不敢想象,若此事傳回汀蘭水榭,師父將會是什麼反應。大發雷霆已經是最輕的了,說不定還會將我逐出師門……
我靠在他肩頭,暗歎一口氣,怎麼也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