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禍從蕭牆起,四方楚歌聲(1 / 3)

第十二章 禍從蕭牆起,四方楚歌聲

馬車一路疾馳,不到兩個時辰便回到皇城。

一路上,宋昭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神色冷峻得可怕。

我握緊他的手,他的手溫涼如玉,不再如往常那般暖熱。他轉頭看我,眸中終於有了一絲暖意。我試圖說點兒什麼來安慰他,但心裏有了最壞的答案,便覺得任何言語都是那麼蒼白無力。

午夜,夜風驟然轉急。不知何處飄來的烏雲遮蔽了清月,人間亦隨之黯然失色。

椒房殿內,太醫院院使和幾位院判悉數到齊,皆是神色凝重。

宣室內煙斜霧橫,幽香襲人,正是青雲香的氣味,似乎比上次更濃鬱了幾分。

丁貴妃安靜地躺在床上,麵色青白,雙目微闔,眼眶周圍是從內透出來的黑意。

雲瑤雙眼通紅,站在床邊低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看我一眼,旋即目光移向另一個地方。

我順勢看去,視線最終停留在那隻鎏金博山爐上。猶如寒冬臘月裏被人用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我頓覺心頭一窒,寒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

無須多言,一切已是雪光驚電般透徹。

此處人多眼雜,我擔心被人看出端倪,遂急忙低下頭,默然站到一旁。

宋昭疾步衝到丁貴妃床邊,小心翼翼地喚了聲“母妃”。

丁貴妃費力地睜開眼,唇畔浮起一絲虛弱的笑容:“阿昭,你回來了。”原本柔婉的聲音變得沙啞不堪,仿若枯木沙沙作響。

宋昭顫聲道:“母妃,對不起,兒臣來遲了。”

他從未如此悲痛入骨,什麼親王氣度,什麼儲君威嚴,統統都不重要了。此時此刻,他隻是一個即將失去母親的孩子。

我看著他,心中酸澀難當,視線不知不覺模糊起來。恍然間,焦急、愧疚、悲戚、擔憂等許多種滋味一齊湧入心間,仿若潮水奔騰而來,猛烈地拍打著我的心房。

皇上詢問道:“丁妃情況如何?”

院使上前回答道:“回皇上,娘娘寒邪內侵,阻遏心陽,致使胸痹突發,心脈痹阻。此病起病急驟,猶如山倒,恐怕回天乏術……”

宋昭登時麵色鐵青,一把揪住院使的衣領,怒道:“不可能!本王也有胸痹之症,發起病來胸口劇痛無法呼吸,根本沒有這麼安詳!再說,母妃平時身體一向好得很,又有太醫每日來請平安脈,怎麼會說發病就發病!你身為太醫院院使,卻在此胡言亂語,究竟是何居心!”

皇上蹙眉喝止道:“太子,注意你的言行。”

宋昭壓下怒意,沉聲道:“兒臣禦前失儀,請父皇恕罪。”

院使整理衣襟,不卑不亢道:“太子殿下,您可以質疑微臣的醫術,但請不要侮辱微臣的醫德。貴妃娘娘所患之症的確是胸痹,隻是方才發作時殿下不在,沒有親眼看見而已。這裏不止微臣一名太醫,殿下若是不信,大可詢問其他太醫。”

另外幾名太醫紛紛上前證明。

宋昭看了看我,複看了看皇上,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口。

恰在此時,床幃裏傳來一聲無力的呼喚:“君慧……”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我身上。

我忙上前,道:“娘娘盡管吩咐。”

丁貴妃氣若遊絲道:“皇上,臣妾還有幾句話想單獨對柔嘉郡主說。”

皇上頗有些訝異地看我一眼,眼底急速略過一道機鋒,很快便答應了她的請求,命眾人退到外殿等候。

宣室內寂靜無聲,幾乎落針可聞。

丁貴妃慈愛地凝望我,蒼白而溫柔地笑著。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坐在榻邊,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她朝我點點頭,示意我俯身側耳聽她說話。

“君慧,本宮知道你醫術上佳,又聰穎過人,有些事情逃不過你的眼睛……但這裏是皇宮,即使你知道了真相,也要將它爛在肚子裏,永遠不可以對他人言說,尤其是阿昭……”

我立刻反應過來,原來真的是……

霎時間,巨大的悲愴和淒楚襲上心頭,淚意洶湧而來,我咬唇道:“娘娘,您何必……”

她搖頭,打斷我道:“你從前生活環境單純,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你若想要保命,想要保住阿昭的太子之位,就一定要記住本宮的話……”

“我明白了。”我深深吸了口氣,強忍淚意,指天為誓道,“我蘇君慧對天起誓,若我將此事泄露出去,必遭天打雷劈,死後墮入無間地獄,永不超生。娘娘,您放心,您的苦心不會白費,也絕不會白白犧牲。”

她安心地點了點頭,想要伸手摸我的臉,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我忙抓起她的手,緊緊貼在臉上。她摩挲著我的臉頰,方才說了那麼話,她已經有些喘:“好,你是個明白孩子,有你陪在阿昭身邊,本宮死也瞑目了……以後,替本宮好好照顧阿昭,他有時脾氣不怎麼好,傲嬌得很,但他的心是好的,你且多多擔待些,不要與他計較……他從不輕易向人敞開心扉,一旦他認定你,便是一生一世……”

我使勁點頭:“好,我一定會的!”

“好,好啊,本宮終於可以放心了……”

“娘娘,您難道不恨嗎?”這話說出口,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撲簌簌地掉落,打濕了鸞鳳團繡錦被,洇開深深淺淺的一片。

她已然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閉一瞬眼,斷斷續續道:“恨……又有什麼用……”

“那您有沒有未完成的心願?您告訴我,我一定替您完成。”

“沒有了,非要說遺憾的話,大概是……沒能親眼看到阿昭與你成婚……不過沒關係,你們一定會終成眷屬……好孩子,不要難過,告訴阿昭不要為本宮的死耿耿於懷,每個人都要走到這一步,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我忙擦幹淚水,滿口答應道:“我知道,我不哭。”

“君慧,本宮累了,真的好累啊……”她的手漸漸發涼,臉色由青轉紫,我知道這是大限將至了。

我試探著喚她一聲,她沒有回應,忽然用力抽一口氣。我抬起頭,發覺她的臉頰上多了一抹異樣的嫣紅。她微笑著凝視床頂,似是在回眸遙遠而美好的過去。曾經婉轉如秋水的雙眸重新閃耀起動人的光澤,搖曳的燭火下,竟然美得不似凡人。

“君慧,我看到你娘了,還有你爹蘇桓……六月的椒房殿,荷花開得極美……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終究是一場夢,一場夢……”

貼在我臉上的手驀然滑落下來,輕輕打在了床沿上。未說完的話語凝滯在唇邊,她的目光漸漸渙散,一顆晶瑩的淚珠緩緩劃過她的臉龐,她終究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我走出宣室,壓著顫抖的聲音道:“貴妃娘娘薨逝了。”

喪鍾敲響,椒房殿裏裏外外亮起了無數宮燈,硬是將黑夜照成白晝。

內監宮女從殿內一直跪到了殿外,此起彼伏的哭泣聲異常紮耳。每個人都在磕頭,使勁地磕頭,哭喊聲與磕頭聲混合在一起,交織成迫人窒息的怪異聲響。

宋昭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安靜地凝視著丁貴妃的臉龐,臉上再無沒有一絲悲戚的神色。仿佛他的母妃隻是在沉睡,天亮之後便會醒來。

皇上端坐在桌案邊,看著眼前的一切,神情悲痛。沉默片刻,他問我道:“方才丁貴妃同你說了些什麼?”

我上前拜下,作泫然欲淚狀道:“回皇上,貴妃娘娘同臣女說了一些往事。娘娘說她十分思念臣女的生母,想要與她團聚,還囑咐臣女好好照料太子殿下,當好殿下的賢內助。”

盡管此刻垂眸斂目,我依然能感受到頭頂上巨大的壓迫感。我緩緩抬起頭,視線觸及那道若有所思的淩厲目光,隻覺渾身一個激靈,涼意透入心底。

皇上沉吟片刻,“嗯”了聲,便沒再說話。

不多久,俞起進來稟報,說是內侍局和禮部的人來了。

皇上走到宋昭身旁,道:“太子,朕知道你生性純孝,丁妃走得突然,你一時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但人死不能複生,斯人已逝,你要節哀順變。朕已下旨,以皇後之禮厚葬她,相信她在天之靈也可得到安息。現在禮部派人來為她準備身後事,你暫且回避一下吧。”

宋昭沒有回答,而是直直向皇上跪了下去,一字一句道:“父皇,兒臣認為母妃之死事有蹊蹺。懇請父皇傳召提典刑獄司,為母妃驗屍。”

皇上麵色稍變:“你這是什麼意思?方才院使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丁妃死於胸痹,你還在懷疑什麼?”

宋昭磕了個頭,清晰而堅定道:“母妃素來身體康健,又精於養生之道,還有太醫每日從旁照料,絕不可能毫無征兆地爆發胸痹。要麼是太醫玩忽職守,沒有盡到職責,要麼是另有隱情。不論是哪一種可能,兒臣都不想母妃死得不明不白,請父皇恩準兒臣的請求。”

皇上一愣,不悅道:“太子,死者為尊,你在這兒鬧騰,是想讓你的母妃死了都不得安息嗎?”

“倘若兒臣放任不管,母妃才更會死不瞑目。父皇,母妃伴君多年,養育皇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真的忍心讓母妃含冤而死嗎?”

“你這是在指責朕?”

“兒臣絕無此意,兒臣隻是據實以稟。”

“無理取鬧!”皇上氣急,揚手欲扇宋昭耳光。

我暗叫不妙,忙撲上前去拉住宋昭,道:“太子殿下,方才我近身與貴妃娘娘說話,觀察娘娘的形容氣息,應當確是胸痹之症無疑,您多慮了。”

宋昭顯然沒有料到我會突然出現,劍眉緊蹙,一臉詫異地將我望,眼底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燒。

我悄悄握住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轉而對皇上道:“皇上息怒,殿下難忍喪母之痛,言語多有頂撞冒犯,還請皇上看在貴妃娘娘的份上,不要與他計較。”

皇上麵色稍霽,瞪宋昭一眼,拂袖道:“都出去吧!”

正是夜色最濃時。

寒風撲麵而來,涼意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滲入體內。

池塘中,荷花早已凋謝,滿目敗落。

雲開霧散,圓月掛在宮牆上。宋昭逆光而立,身形浸沒在如水的月光中。黑眸沾染了夜色,顯得格外深靜莫測。

“君慧,你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是。”我迎上他的目光,溫言道,“阿昭,你不是醫者,你不了解胸痹這種病,其實胸痹也分成好多種……”

“我不相信,你在敷衍我!”他打斷我,目光愈發幽黑,仿若寒潭般深不見底,“你還記得嗎?在我們出發去紫金山的前幾日,你來椒房殿看望母妃,我問你母妃情況如何,你告訴我她挺好的,你說你還替她診過脈。是,我不懂醫術,可你別忘了,我也是得過胸痹的人。梁太醫曾告訴我,隻要是胸痹,發病前十天都一定會有征兆。這才過去幾天?你乃堂堂神醫弟子,我都知道的事,你會不知道?你會診不出來嗎?”

我一時無言以對。

他怒意凜然道:“君慧,我真是沒想到,連你也跟他們一起瞞騙我!”

他對我發火,我的心裏卻一點兒惱意都沒有,有的隻是疼惜和愧疚。

若我早些將實情告訴他,丁貴妃是否就不會香消玉殞?

或許會,或許不會,我終究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若我一早便向他坦白一切,隻怕今日會又是另一種棘手的局麵了。

我放柔語氣規勸道:“阿昭,我不是有意要瞞騙你,可方才那樣的情形,皇上態度堅決,你再怎麼堅持,他也不會答應你的請求。你這麼跟皇上對抗,對你沒有一點兒好處。貴妃娘娘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叫我一定好好照顧你,如今她屍骨未寒,你若遭了皇上責罰,我豈不是辜負她的囑托嗎?”

宋昭一瞬不瞬地將我望著,眼眶微微泛紅,裏麵氤氳著黯淡不明的水色。那瘦削的身形溶在深沉的夜色中,淡淡地勾勒出幾分蕭瑟孤清之感。夜風拂過,幾縷散碎的發絲拂拂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