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他的手,繼續道:“阿昭,你冷靜一點兒,越是在這樣的時刻,你越不能失去理智。你想想,貴妃娘娘入宮二十餘年,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果真有人要謀害她,她會沒有知覺嗎?再者說,娘娘隆恩盛寵,誰能有這麼大的膽量和能耐對她下手?”
“你不要跟我說這些。”他甩開我的手,“現在我隻問你一個問題,母妃到底是不是胸痹?”
我已是絞盡腦汁地勸解他,奈何他既聰明又固執,總是這麼抓住重點不放,我實在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遂道:“你這麼問我,我的答案隻有是。”
宋昭緘默了許久,眼底瞬息萬變,仿佛有許多種情緒醞釀其中。隻一瞬的工夫,便又歸於平靜。忽然,他一手捂緊胸口,一手抬袖掩口,沉重地咳了幾聲。眨眼間,唇畔便多了一抹殷紅,襯著他毫無血色的麵龐,愈發觸目驚心。
我驚駭道:“阿昭,你怎麼了?”
“不要你管我!”他推開我,腳下踉蹌著向後大退一步,冷笑道,“連你也不肯對我說實話,好,真是好。沒關係,你不說,我自己會查。縱然拚上性命,我也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話罷,遂拂袖轉身,快步向椒房殿走去。
我呆立原地,望著他孤清蕭瑟的背影溶在無邊的夜色中,心口像是被人掏空了那般,痛得無法言喻。
誰能來告訴我,我究竟應該怎麼做?
豆芽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旁,為我披上大氅,道:“郡主,天寒露重,您小心身體。”
夜風恰好襲來,寒意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侵入體內。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默然將大氅裹緊。
豆芽猶疑一瞬,輕聲道:“郡主,您不要責怪王爺,他外表看起來儒雅文弱,其實是個倔性子,隻要是他認定的事情,便絕不會輕易改變主意。上次也是如此,在太極殿與皇上大吵,不惜冒雨罰跪也要堅持立您為王妃。貴妃娘娘與王爺母子情深,娘娘突然薨逝,最傷心的就是王爺了。等他冷靜下來,或是將來將此事查清楚了,自然會理解您現在的苦心。”
我歎息道:“你都懂的道理,我又怎麼會不明白。隻是此事非同小可,我倒寧願永遠被他埋怨,也不想讓他去承受那個……真相。”
醜時過後,皇上回寢宮休息,準備明日早朝。禮部尚書親自趕來主持各項事務,靈堂很快便準備完畢。到了下半夜,各宮各院得到消息,陸續派人前來憑吊。
由於丁貴妃出身於門閥世家,娘家一門顯赫,生前又寵冠後宮,因此,前來憑吊的人絡繹不絕。椒房殿前人來人往,竟比平日裏還要熱鬧許多。隻是世人皆有千張臉,誰人真心,誰人假意,很難分辨。
宋昭換上一襲縞素,跪在丁貴妃的棺槨旁,一一向來人回禮。他臉色蒼白,雙唇沒有一絲血色,神情冷峻肅穆,眸光愈顯銳利。
賜婚詔書尚未頒布,我無名無分,不能以子媳之禮為丁貴妃守孝,隻能以賓客的身份吊唁。我坐在客席上,遠遠望著宋昭,慚愧、內疚、心疼……數種情緒陳雜心底,不知是什麼滋味。
方才他在殿外突然咳血,觀其形容,應當是怒火攻心導致的血不歸經。
我壓下洶湧而來的淚意,對豆芽道:“豆芽,你去禦藥房取一些人參和當歸,三碗水,用文火煮一炷香,煮好後立刻端過來給王爺喝。”
豆芽應聲退下。
一夜忙碌,不覺東方漸白。卯時,朱良人和宋懌來了。
朱良人雖已年過半百,卻風韻猶存,妝容精致而美豔,翠綠的錦緞宮裝在素淨的靈堂裏顯得分外紮眼。
豆芽不屑地對我耳語道:“穿得像個孔雀似的,哪裏像是來奔喪的。”
我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亂說。
朱良人也是個演技派,一踏進殿門就開始號啕大哭,一邊大喊“我可憐的姐姐啊”,一邊撲向丁貴妃的棺槨。瞧那架勢,簡直是大寫的“傷心欲絕,情真意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真的死了親姐姐。
宋懌倒不如朱良人那麼浮誇,上過香、添過紙錢後,一臉沉痛地走到宋昭麵前,假惺惺道:“皇弟,哦不,如今該稱一聲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人生不能複生,貴妃娘娘往生極樂,也是去享福了,請節哀順變。”
宋昭向他回禮:“多謝皇兄。”
宋懌擺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樣子,輕拍了下宋昭的肩,以示安慰。宋昭既沒躲開也沒推開,隻是睨了他一眼,平靜道:“皇兄,請到旁邊喝茶。”
宋懌也不自討沒趣,點了點頭,便向我這邊走來。
“喲,蘇姑娘也在。”他衝我笑了笑,一撩衣袍坐在我身邊。
雖然丁貴妃之死與他沒有直接關係,但一想到京口的那兩樁命案八成是出自他之手,以及由此導致我蹲大牢、被宋昭虐待等一係列惡果,我心裏的怒意就難以平息,實在做不到對他和顏悅色。
我皮笑肉不笑道:“本郡主在這裏很奇怪嗎?”
“你看看,本王這記性。”他做恍然大悟狀,微笑道,“本王都忘了,你已經被封為柔嘉郡主了,是本王失禮,抱歉。聽說你與太子好事將近,本王這廂先道一聲恭喜。”
哎,這是要搞事情了?
“王爺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太子喪母,按本朝禮製應守重孝三年,王爺這聲恭喜,說得是不是太早了?況且,在靈堂之上談論婚嫁之事,似乎有不尊重死者之嫌,實在不太妥當。”稍頓,我輕笑道,“王爺,您的禮學,該不會是算術老師教的吧?”
宋懌正欲提壺倒茶,聞言動作一頓,轉頭向我看來。一瞬間,眼內冷意乍起,仿若淒寂無月的午夜,就連那隻眇目都透出刺骨的寒冷。
他一直在笑,笑得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我卻覺得脊背一陣涼過一陣,渾身浮起一陣雞皮疙瘩。
“郡主好生有趣。”須臾,他端起茶杯小呷一口,視線移向別處,淡淡道,“本王喜歡你的幽默。”
“不不,王爺錯愛了,我哪懂什麼幽默,隨口胡謅而已,王爺別見怪。”
“郡主何必謙虛呢,能讓視女色如浮雲的太子殿下如此專情於你,想必你有過人之處。”他刻意加重“過人之處”四個字,然後悠悠然放下茶杯,笑容變得曖昧不明,“本王真的很好奇。”
他的話在我心裏狠狠戳了一下,我不高興地看他一眼,卻又礙於場麵不好發作。
以前隻覺得他是個心機深沉的變態,沒想到他不僅變態,還猥瑣,還臭不要臉,還耍流氓!
“哪有什麼過人之處,無非就是我醜他瞎唄。對於王爺而言,我隻是個路人甲,無關痛癢,更不值得深究。聽聞皇上將為王爺和安宜郡主賜婚,王爺還是好奇安宜郡主吧。”我麵上仍保持著笑容,心裏已將他鄙視了千百回。
他稍稍挑了挑眉,似乎還有話要說。
我懶得再搭理他,恰巧看見雲瑤正在搬運東西,忙道:“哎,雲大人,你拿什麼呢,我幫你。”
雲瑤停下腳步,視線在我與宋懌之間轉了一圈,立即了然:“那便有勞郡主了,請郡主隨本官過來。”
當然,雲瑤並沒有真讓我搬東西。她將我帶出殿外,待到四下無人之處,一本正經道:“郡主,湘東王心思深沉,非常人能比。太子殿下不在時,您還是少與他接觸為妙。”
“多謝大人提醒,我以後盡量避開他。”想起昨夜她給我的暗示,我斟酌著問她道,“對了,雲大人,你今後有何打算?”
假如我沒猜錯的話,眼下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隻有我和她。我尚且可以依靠裝瘋賣傻和宋昭的庇護來逃脫將來莫須有的罪責,但她又要如何保命?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難道,你不擔心嗎?”
雲瑤淡然道:“擔心又有什麼用?郡主是明白人,我也不說暗話。其實,比起為自己擔心,我更為娘娘感到不值。禦前侍奉二十多年,一直盡心盡力,到最後卻換得如此下場。”
我明白她話中之意,艱澀道:“皇上不是一向最愛貴妃娘娘嗎,為什麼……”
“你錯了,皇上不會愛任何人,他愛的隻有他自己,還有江山和皇位。”
想起宋昭也說過類似的話,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十歲入宮,十二歲入椒房殿侍奉貴妃娘娘。娘娘對我極好,從不將我當作下人,還提攜我當女官。如此大恩大德,我結草銜環也難報答,看見娘娘受苦,我恨不能以身替代。如今娘娘不在了,說實話,我真的不知該何去何從。不過……”她深深看我一眼,唇邊浮起一抹無奈的笑,道,“皇上應當會有安排。”
果然……我的心像是被利器狠狠一刺,刹那間,濃重的悲哀與無力感沒頂而來。
她顯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語意帶了幾分寬慰,微笑道:“無須為我傷懷,人各有命。我無愧,無怨,亦無悔。”
“雲大人,你不如……”話到嘴邊,卻又覺得荒誕可笑,不如什麼,不如逃出宮去?可這禁宮的森嚴守衛又豈是兒戲?況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孤身一人,又該逃往何處安身立命?
她搖頭,似在示意我不要多言:“郡主,這個話題我們點到即止。我還有事要忙,您且多加小心,盡量留在太子殿下身邊,不要隨意走動。”說完,她環顧四周,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衣襟,款步離開。
錯身而過的瞬間,我依稀聽見了一聲輕若煙雲的歎息。
哀傷,卻又決絕。
椒房殿人來人往,分外忙碌。我幫不上忙,索性不在裏麵占位,借用椒房殿的小廚房做了幾道理氣補血的藥膳,打算給宋昭調養身體。
豈料,最後一道藥膳剛出鍋,忽聞主殿傳來一記清脆的響聲,聽起來像是什麼東西摔碎了,緊隨其後的是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我心下一緊,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前去查看情況。
豆芽急匆匆地跑出來,恰巧與我撞了個滿懷。
“發生什麼事?”我問道。
豆芽急得小臉皺成一團,道:“郡主,您來得正好,奴婢正要去太醫院請薑太醫!就在剛才,太子殿下同皇上發生爭執,皇上氣得扇了他一個耳光,殿下他、他……吐血了!您快進去看看吧!”
我聽得心急如焚,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殿內,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立時迎麵撲來。
隻見靈堂之上一片淩亂,碎瓷片散落滿地。
宋昭倒在地上猛咳,潔白的縞素上沾染了嫣紅斑駁的血跡,分外紮眼,宮人正忙腳亂地為他擦拭。
“阿昭!”我揮開眾人,伸手將他扶起來,輕輕拍打他的背給他順氣,“沒事,別害怕,有我在。你告訴我,你哪裏不舒服?”
豈料,宋昭卻咳得愈加厲害,根本說不出話,俊臉漲得通紅,額間青筋暴起。忽然間,他的身子猛地一顫,一口鮮血噴湧而出,落得滿地猩紅,觸目驚心!
我倒抽一口冷氣,手足無措地看著滿手的鮮血,淚水瞬間便奪眶而出。我咬了咬唇,竭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待切過他的脈象後,急急吩咐道:“快拿金針來!”
雲瑤不敢遲疑,立刻帶人去取金針。
我掃了眼周圍強勢圍觀的宋懌等一幹人等,大聲道:“請各位暫且回避,不要圍著太子殿下,他需要空氣流通!”
皇上也慌了神,忙道:“退下,都給朕退下!”
眾人如潮水般嘩啦啦地退出殿外。
皇上問道:“太子怎麼樣?”
宋昭依偎在我懷中,依然不停地吐血。我一麵擦拭他臉上血,一麵探了探他的額頭,竟是滾燙如火。內疚像是一把匕首,直直刺入我的心窩,來回翻攪。
我強忍住哽咽,道:“回皇上,殿下乃是急火攻心,氣逆上行,導致血不歸經。昨夜殿下已有咳血症狀,臣女沒有引起重視,都是臣女的過錯。”
“這可如何是好?會不會有性命之虞?”
“此病可大可小,關鍵在於止血。皇上,等不及太醫趕來了,臣女要先為殿下施針止血。”雲瑤遞來金針,我顧不得那麼多,立刻拔針刺入他的風府、氣海、大椎等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