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禍從蕭牆起,四方楚歌聲(3 / 3)

片刻後,宋昭漸漸停止吐血,勉力睜開眼,薄唇微微地動了動,好像有話想與我說。我忙俯下身去傾聽,奈何他神識渙散,卻終究沒有說出一個字,很快便陷入昏迷之中。

我好歹鬆了口氣,對皇上道:“皇上,血暫時止住了,但太子殿下需要靜養,不可再受半點兒刺激,否則病情極易反複。”

皇上放心地點了點頭,和顏悅色對我道:“君慧啊,朕知道你師從嶽振先,醫術了得,太子就有賴你照料了。”

我答道:“都是臣女分內之事。”

他默了片刻,沉聲道:“來人,將太子送回華陽殿休養,沒有朕的允許,不得隨意外出。”

宋昭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直至第二日傍晚方才轉醒。

他緩緩睜開眼,四下環視一圈,道:“這裏是什麼地方?我……怎麼了?”他的形容無比憔悴,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即使在燭火下,也慘白得幾乎透明。

我吩咐豆芽預備了清粥小菜,小心翼翼地喂給他喝,但他精神不好,勉強喝了幾口便咳起來。我生怕他嗆著,便他扶起來,讓他依靠在我懷裏,一麵輕拍他的脊背替他順氣,一麵答道:“這裏是華陽殿。昨天晌午你在椒房殿吐血暈倒了,皇上派人送你回來休養。”

名曰休養,實為思過。

據豆芽說,昨日宋昭當著眾賓客的麵要求皇上徹查此事,皇上礙於顏麵,答應此事容後再議。但宋昭不依不饒,堅持立刻調查,弄得皇上下不來台,大為光火,自然要略施懲戒,讓他消停消停。

“昨天晌午……都這麼久了,椒房殿那邊怎麼樣了?我……要去看母妃……”宋昭掙紮著要下床,奈何他吐的血實在太多,元氣大傷,此刻全身癱軟無力,使不上半點兒勁兒,雙腳還沒沾到地便又是一陣猛咳,雙頰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我心知不妙,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有些燒燙。

我想攔他,又不敢太使勁,隻好勸道:“阿昭,你的燒還沒有退,不可以隨意走動。”

宋昭仍不死心地想要起身,幾次三番,終究耗完了最後一絲力氣。他握住我的手,眸中泛出黯淡不明的水色,殷切且急切道:“君慧,我想回椒房殿,你帶我回去,好嗎?”

如若可以,我多想分擔他的痛苦,哪怕隻有一星半點,也好過他一個人煎熬。

但我知道,必須咬牙忍住,不能讓他看出我的悲傷和憂慮。我不能總是仰仗他的庇護,現在,我必須自己堅強起來。

我將他扶回床上躺好,勉強笑道:“你放心,椒房殿那邊有雲大人和禮部尚書主持各項事務,沒問題的。”

他搖頭:“可是我不在,誰來為母妃守靈?”

“你的外祖父、姨母和幾位舅父都來了,有他們陪著,貴妃娘娘不會孤單的。”

他閉眼緘默,良久,問道:“是父皇不讓我去的,對嗎?”

“阿昭……”我咬著唇,不知該如何回答。

但我更不敢告訴他的是,皇上已經下旨,將丁貴妃安葬在東郊皇陵,由其弟——振威將軍丁令修扶靈,明日一早便要發喪。

“他是要軟禁我……”沙啞的聲音隱約透出一絲無奈與淒涼。話未說完,他又捂著嘴咳起來,咳著咳著,一口鮮血猝不及防地噴了出來。

我頓覺手腳冰涼,如墜冰窟。仿佛一隻手狠狠地揪住我的心,用力地擰,仿佛要將我的心從胸口擰下來方才罷休。

我大聲道:“豆芽,豆芽!快拿金針!”

豆芽火速送來金針包,又忙著為宋昭擦拭血跡。

我心中悲慟,拿著金針的手控製不住地顫抖著,淚水洶湧而落。想要忍,卻怎麼也忍不住,如同洪水決了堤。

宋昭無力說話,隻是一瞬不瞬地看著我,蒼白的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迷離的眸光中依稀透出淡淡的絕望。

我緊咬住嘴唇,直至口中嚐到了幾分腥甜之味,洶湧而來的疼痛反倒叫我冷靜了幾分。我強穩住心緒,連做三個深呼吸,終於得以為他施針止血。

不多時,他漸漸安穩下來,再次陷入昏睡。

我癱坐在榻邊,望著滿手殷紅的血,深深的無力感驀然襲來:“豆芽,你還是去把薑太醫請進宮來,我怕我……”

我怕我醫術不精,我怕我關心則亂,我怕下一次我救不了宋昭。

豆芽端來淨水給我洗手,道:“奴婢這就去。”

在我和薑太醫的聯合施治下,經過多日的休養,宋昭終於漸漸痊愈,隻是損傷的元氣一時難以彌補,還需要長時間的調理方可恢複。

自那日以後,宋昭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經常一天到晚也說不了幾句話。除我之外,他不願見到任何人。在養病期間,包括安宜郡主和宋懌在內的許多人曾來探望,真情也好,假意也罷,統統被他拒之門外。

他不再提起丁貴妃,也不再要求徹查死因,仿佛已將此事徹底遺忘。

但我知道,他既聰明又敏銳,極有可能已經猜到了答案。那個他不敢麵對,試圖逃避的答案。

半個月後,皇上解除了對他的軟禁。可他依然不願外出,更無心過問朝政,不是把自己關在藏書殿內修編文選,就是瘋狂地練劍。

我每天變著法子逗他開心,在短時間內迅速獲得了說書、變臉、口技、噴火、吞劍等多項技能。他倒是很捧場,該笑的時候就笑一笑,笑完之後便又陷入長久的靜默。

我再無他法,或許,唯有時間才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十一月中,建康迎來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華陽殿外,一片梅林傲雪而立,梅花妖嬈吐香,教人沉醉。

最近,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宋昭終於不再自閉,臉上恢複了笑容,氣色也一日好過一日,這讓我覺得生活又恢複了希望,內心深感欣喜與寬慰。

這日午後,雪霽天晴,冬陽煦暖。

我拉著宋昭在梅林裏散了一會兒步,監督他喝完藥,又看著他睡下,這才放心地回房休息。

豆芽一溜煙地跑到我麵前,手裏是一幅卷軸,瞧神色竟有幾分慌亂。

我問道:“什麼事這麼慌張?”

她一臉神秘地環顧四周,小聲道:“郡主,奴婢方才外出遇到雲瑤大人的貼身侍女冬雪,她告訴奴婢,昨個夜裏,雲大人突發急病,歿了!”

我驚得捂住了嘴,雲瑤死了!

雖然早已有所預料,但親耳聽到時,到底難以接受。想起當日她說的那番話,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極不是滋味。

我抬眼四顧,忽的心生倉皇,不由得沉沉歎息。

這空巷高牆,院宇重重,雖滿眼金碧輝煌,雍容繁華,卻根本就是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吃人不吐骨頭。

豆芽將卷軸遞給我,道:“冬雪說,雲大人臨終前特意吩咐,一定要將這幅畫送到華陽殿太子殿下手上。”

我打開卷軸,畫中人是一名華服女子,二十多歲的模樣,低眉淺笑,容貌清麗。她的雙手微微下垂並向內彎曲,似乎是握著拳,右手有一枚精致的玉鉤。

這是鉤弋夫人……

史書有雲,秦國道武帝晚年時,欲立幼子劉甫靈為太子,但又擔心自己日後駕崩,主少國疑,其母鉤弋夫人會重蹈呂後覆轍,把持朝政,大肆扶植外戚,篡奪劉氏江山。於是,道武帝在冊立太子後不久便將鉤弋夫人賜死。

雖然宋昭不似劉甫靈是衝齡即位,但丁貴妃家世顯赫,她的幾位兄弟皆在朝中擔任要職,若將來她再登上太後之位,那丁家真可謂隻手遮天,權傾朝野了。即使丁貴妃沒有那般心思,但皇上猜忌心極重,定然是想未雨綢繆,掃除一切隱患。

雲瑤分明是想借此典故來告訴宋昭,害死丁貴妃的罪魁禍首不是旁人,正是皇上!

我慌忙收起畫卷,叮囑道:“這幅畫千萬不可以讓太子殿下看到。”

話音落下,背後驀然響起一道熟悉而清越的聲音:“什麼畫不能讓我看到?”

不待我反應過來,手中的畫卷被宋昭一把奪去。我暗叫不妙,下意識想要撲上去搶回畫卷,他背過身將我擋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抖開畫卷。

此時此刻,我的腦子裏隻剩下三個字——完蛋了。

我最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豆芽見勢不妙,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昭的神情有片刻的木然,蒼白的嘴唇稍動了下,將畫卷緊緊捏在手中,指節咯咯作響。他垂下眼,久久沒有言語。

“阿昭……”我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心裏既忐忑又愧疚。

“君慧,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問道,微微沙啞的聲音裏似乎隱含著許多情緒。

“是。”

“早到什麼時候?”

“祭天之前,我就知道了。”我心知不可能再隱瞞下去,隻好將一切和盤托出,“當我得知丁貴妃身中鉛毒後,立即將一切有可能投毒的渠道全部檢查了一遍,但卻一無所獲。後來,我從椒房殿帶回一些皇上禦賜的青雲香,從裏麵……分離出了鉛粉。”

寥寥數語,我卻說得格外艱難。

“對不起,阿昭,我不是有意瞞你,隻是貴妃娘娘再三叮囑,讓我千萬不要將此事透露出去,尤其是對你……我實在……”

“不怪你。” 沉默半晌,宋昭搖頭苦笑,神情一片淒淡,“你說得一點都沒錯,母妃身處深宮多年,早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況且椒房殿一向防衛森嚴,有誰能害得了她?除非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吧。可這世上,又有誰能讓她心甘情願地被害呢?其實,從父皇拒絕徹查母妃死因的那一刻起,我就隱約猜到答案,隻是這個答案太過殘忍,所以我一直自欺欺人地不願承認罷了。”

這鮮血淋漓的真相,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無力承受,更何況是他。倘若他是個醉心權勢、汲汲營求的人,或許還會覺得這筆買賣劃得來。但他一向視太子之位如糞土如浮雲,如今,這糞土浮雲卻要用他最敬愛的母妃的性命來換取,教他情何以堪。

我抬頭看他,他的臉色蒼白如紙,依稀透出濃重的悲痛與苦楚,還有幾許無奈。從前那雙流光溢彩的鳳眸,仿若珠寶蒙塵,光芒不再。

他捏緊畫卷,字字句句道:“母妃是為我而死的,是我害死她的……由始至終,我根本不想要什麼太子之位……”

語意熾熱而痛苦,一瞬間便灼燙了我的心。

“阿昭,不要自責,這不是你能選擇的。貴妃娘娘臨終前對我說,她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得到幸福,你這樣難受,她在天之靈也難以安息,對嗎?”

“我從來不喜歡待在宮裏,因為宮裏規矩繁多,又有太多明爭暗鬥,壓得人喘不過氣。盡管如此,我心裏還是將皇宮當作是我的家,無論外麵多好都會記得回家。可是現在,我卻覺得這裏很可怕,可怕到我想逃……”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用力抱著他,希冀用這樣的方式給他帶去一點點溫暖,“雖然貴妃娘娘不在了,但你還有我,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若你決心安坐東宮,繼承大統,我陪你。若你決心拋開一切,遠走江湖,我也陪你。”

他將我緊緊擁在懷中,好似一鬆手我便會消失不見:“君慧,你一定不能離開我……”

鼻子微微有些發酸,苦澀的氣息在鼻腔中氤氳開來,淚水迅速模糊了眼眶。我依偎著他,點頭道:“好,我不離開。我說過,我哪兒也不會去的,就算有朝一日你對我厭倦了,也休想趕我走。”

宋昭不說話,氣息變得有些粗重,手上的力道再重三分。

偌大的庭院內寂寂無聲,我們彼此相擁沉默。北風呼嘯而過,積雪簌簌落下,似乎成為了天地之間唯一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