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行呢?

如果是平常,再說一萬句好話也是不行的,可這天卻有些特別,父親去為爺爺守靈了,家裏隻有光咲一個人,行不行都是自己拿主意。於耀就這麼莽撞冒失地殺到樓下了,叫他無功而返也挺可憐。

光咲不缺乏危機意識,她覺得安心是因為認定同班同學沒什麼好提防,都是知根知底的。於是就梳好馬尾換身衣服,帶上語文作業本和鑰匙下了樓。

[六]

事情發展到出格的極致,光咲忽然也不忸怩了。

她不僅帶了作業,還帶了兩瓶可樂,自己一瓶,男生一瓶。一來體貼地想到男生一路走來肯定有些熱了渴了,二來一模一樣的飲料是落落大方的友情訊號,讓他不得不站在樓下喝兩口聊兩句再走,公事公辦的氛圍也就煙消雲散了。

於耀對人從來不上心,所以才從來不拘謹,但紀光咲已經不是個一般的同學了,即使他總結不出怎麼個不一般,同學們三天兩頭把他和這麼個美女——他所認為的——擱一塊兒起哄也不會哄不起半點漣漪。唯獨在她跟前,他是很能夠把場麵弄冷的。

所以不能幹站著,得在小區裏稍稍走動,讓腳步聲也參與進來活躍氣氛。小區裏路燈間距大,光線是一節一節的,兩個人並肩走著,臉上的忽明忽暗都是同步的,這明與暗的節律又暗合上對話的有一搭沒一搭,兩人心裏都有些忐忑,但忐忑的原因又各有千秋。

於耀把作業本攥在手裏,受人恩惠達到目的,不便立刻告辭,急於想回家抄作業周一好交差,卻又脫不了身,隻能猛灌可樂來澆滅不耐煩。

光咲是徹底忘了抄作業的事,隻覺得突然和人親近了,好像有了依靠,心裏很感激。原有的傷感融進夜色裏,暈染成無邊無際的傷感。男生側臉上的忽明忽暗賦予了他比平日更生動的表情,與自己的脈搏成了呼應。情勢所至,心裏話就噴湧著想冒出喉嚨,它們暫時被冰涼的飲料壓回去,拖延了時間卻蓄積了更大的能量。

這些話她是打定主意要傾吐的,最好的感情其實都凝聚在要說未說的猶豫裏。

她特地走到一個暗處才坦言,是為了隱藏好麵頰上浮出的紅暈。說得也沒有想的那麼細致,是算準對方不能感同身受,太誇張的感情會讓人不知所措。

於耀總算在光咲的寬容體恤中進退自如了,一邊學著電視裏說些“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之類不痛不癢的寬慰詞,一邊暗自慶幸自己被鬆了綁,光咲欲言又止了半天原來不是想告白。心裏輕鬆以後放了空門,有一點感激溜了進去。

光咲就更加感激了。打過之前那次交道,她就已經不指望對方此刻能拿出出色的回應了。隻要對方耐心悉心,聽她把想說的說完,就已經很滿足。他究竟回答了什麼其實她沒仔細聽,因為根本不重要。

最後,於耀頗有紳士風度地把光咲送回單元樓下,兩人都心滿意足又心存感激地道了別。

這個溫吞的、曖昧的、純情的夜晚,給彼此都留下了最好的記憶。

其實於耀不知道,有些事過了心,就會心上留痕。要想知道後來他怎麼就莫名其妙動了情,就得回到這天晚上來問問,他是怎麼無根無憑地猜度光咲想告白。

[七]

兩人的關係這才算要好了,要好中充滿知己的色彩,也還不是戀愛。

在學校時,卻還是很有默契地不理不睬。光咲目不斜視地和竹西、葉妙她們紮堆,於耀也絕不會自討沒趣想插進來分享話題。交往都局限於私下,有點不可告人的神秘。

光咲父母離婚前,母親每周會開車接送她往返學校,父母離婚之後,她一直是走到附近站點去乘公交車,現在她等的不再是公交車,而是於耀的單車。到了離學校半站路的地方,兩人就恢複一前一後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

幾個星期過去,兩人還挺有共同語言,彼此都是樂於接受新事物的個性,逐漸她對足球也產生了興趣,他發現少女漫畫偶爾也有哲理。一路聊天一路笑,身後好像滿地都要開出新奇的花。到了“劃清界限”的地點,兩人都有些意猶未盡戀戀不舍。於是平時每晚熄燈後就躺在宿舍床上發短信。

光咲終於發現了於耀最貼心的優點,無論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他都不會終止對談,無論時間多晚,隻要光咲不道“晚安”,他就會神速地回複短信。這優點消滅了彼此間最後一點作態,說話前都不用過腦。再沒有比這更隨心適意的友情,連竹西、葉妙這樣的閨蜜也達不到。

但友情是必須光明磊落的,不管多麼隨心適意,隻要有一丁點掩人耳目,都會變調。這變調是不知不覺地變,讓當局者迷,還自以為是地洋洋得意,好像瞞住了什麼,同時又保全了什麼,因此而超越了什麼,升華了什麼。

其實地下情從來都是愛情,沒有友情。地上地下往來穿梭,恰恰是戀愛時最極端起伏的心電圖。這份刺激的神秘好像引領他們擺脫了高中生過家家的稚氣,有了點不得不拘泥於風評的世故,有了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退讓,有了點不屑作談資的成熟,卻又是最天真爛漫真心誠意不受外界左右的。

這時候光咲再也不介懷哪個女生來麵前炫耀戀情,自己也有個知己,隻不過是不需要別人來羨慕的,仿佛有什麼東西時刻都在暖心窩,別人的善意惡意她都不怎麼在意了。

[八]

期中考試過後,學校組織學生們到外地學農,一去十天。說是學農,其實是公子小姐們瞎折騰。雖然過的是遠遠不如城市的苦日子,但因為大家心裏都有數,十天之後還是各回各家,有了這保障在心中墊底,苦日子成了回歸自然的度假。

男生和女生住的是不同的寨子,做的是不同的農活。但每天學農工作結束後,大家就聚在一起打撲克或玩桌麵遊戲,就連老鄉們也羨慕地要跟他們打成一片,貢獻出家裏的米酒要融入進來。幾個指導老師住在別的寨子,離這邊有不近的距離,這邊於是天不管地不管地熱鬧起來。

竹西和葉妙是無法徹底跟進這熱鬧的,竹西和她的曾霆分了手,葉妙和她的外班男友也分了手,兩個人有些失意,更有些賣弄經過事的惆悵,她們的感時悲秋一點也不純粹,屏息蹙眉都要對光咲炫耀“像你這樣什麼也沒經曆過的孩子不會懂我們受的傷”,她們的竊竊私語一點也不交心,隻為把光咲排除在外。

光咲不介意被排除,和其他同學還鬧騰得挺放縱。男生和男老鄉們打牌要算輸贏,要罰酒,把免罰的特權賜予女生,以此來彰顯大量。酒過數巡,圓桌上隻有光咲是十足清醒的,其他人都裝瘋賣傻半朦朧,但是於耀是真的醉了。

大家都互相摸清了彼此的脾氣,很多人的大度都是裝的,隻有於耀的大度是真的。隻有他是怎麼玩笑也不會真生氣,所以大家就跟他玩鬧多一點,聯合起來灌他米酒多一些。

光咲著急忘了分寸,在桌上當著眾人的麵就拉住於耀胳膊搶下碗勸阻他別喝了。本來是因眾人起哄而分外別扭的兩個人,怎麼突然就拉拉扯扯起來,周圍的看不懂,都愣一愣,莫名地有點清醒。

於耀平時私下跟她隨便慣了,醉酒的情況下哪還記得遮遮掩掩,擰著脖子轉過來問:“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是我女朋友嗎?”

光咲慌得馬上鬆手,男生胳膊反彈回去,酒灑了一半。

屋子裏鴉雀無聲,脹滿了茫然。角落裏竊竊私語的竹西和葉妙猛地轉過頭,往桌邊追來目光,沒來得及收藏好臉上的失落。

於耀在眾目睽睽下把那半碗酒往桌上一放,姿勢好像警匪港片中的黑社會把刀往桌上一戳,有點生死決斷的味道。

“你就直說吧,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兩秒之後,滿座嘩然,愛起哄的都把音量提到最高,坐在光咲附近的都勾肩搭背推搡著,好像要作勢把她抬起來拋向半空,“要不要”“要不要”的起哄最後彙聚成了口號,快把屋頂掀翻,這無疑是整個學農階段的最高潮。

光咲在人群中間有點無地自容地想躲藏,更有點心甘情願地想接受。她無法答話是因為不知道對方是醉的還是醒的,是認真還是玩笑,她不知道酒後吐的真言都是醞釀已久的水到渠成,都是真心實意的借機發力。

女生低頭捂著緋紅的臉任人群把她推來搡去,忍不住高興,卻險些就要哭了。

不知怎的,在那個眾星捧月的瞬間,她突然想唱小時候伏在外公背上唱過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