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一]
櫻苑路由西向東依次是別墅區、高層住宅小區和待開發的區域。當年光咲與外公居住的公房所在的位置如今已經聳立起幾座三十多層的高級商品房。新世紀初,化工廠整體遷往郊區,將原本黃金地段的廠房和住宅樓拆除蓋起了商品房,其中一部分商品房留給職工分房,其餘按正常商品房出售,立竿見影大賺了一筆,當時大家都認為廠長很懂商機。
但是,如果留到十年後的現在再出售,房價至少要比當時翻十倍。
這塊土地一直存在於此,然而當年那座幾乎不值錢的問題樓房換成現今的高級住房,價值上的變化卻遠遠超過了成本升值。這二十年間,無數像於耀和曾霆的父親這樣的人借此大展宏圖。這一年,父母雙亡的紀光咲二十二歲。
就算想追究當年那場事故的責任人,如今也已經過了訴訟有效期。知道這件事的朋友們都說:“你該走出來,別再糾結於過去了。畢竟,追究下去隻會越來越悲觀失望,當年都找不到的證據現在更不可能找到,而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樣?不可能改變任何現狀。”
但他們不知道,光咲的初衷本來也不是為了索賠,隻是為了外公。她想看一看究竟是些什麼人,為蠅頭小利,忍心讓這樣一個忠厚善良的老人在失去至親之後還得承受被愚弄、被敷衍、被欺侮的痛苦。
十七歲,甚至更早,她就下定決心,當自己成年之後要去查明一切。
如同一個下馬威,在她出發之前,最殘忍的一部分真相主動來到了她的麵前。
光咲依稀記得起因是在教室晚自修課間看到一則新聞,報道一個富二代酒後駕駛被警察攔下後口出狂言,成了魯莽與無知的典型。次日,光咲和於耀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把這作為談資閑聊。
“說起來你也算是富二代,擠公交車的富二代啊,和你談戀愛一點偶像劇裏麵的感覺都沒有。”女生背倚車上的欄杆笑著打趣。
“我小時候家裏很窮的,也就最近這幾年我爸掙了點錢。不騙你。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和同學都以為我家是低保戶,讓我申請助學金呢。”
“也沒窮到那個地步吧!”
“是沒窮到那個地步,不過看起來像是窮到了那個地步。你知道麼,”男生還沒說出來,自己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媽那個人,說得好聽點是勤儉節約,說得不好聽是摳門。我小學時跟別人打架從來沒輸過,你知道為什麼嗎?”
女生跟著他先一步笑起來,好像已經聽見了最有趣的部分,接著才搖搖頭。
“如果我弄髒、弄破了衣服,我媽就會逮住我一頓狠揍。打贏打輸她才不管,反正就是‘別給我糟蹋衣服’。你想啊,怎麼才能不把衣服弄髒弄破?當然要贏!所以我就是沒有退路,必須要贏,絕對不能給打趴在地,不能糟蹋衣服。”
光咲很安心地微笑,覺得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人一定不會像新聞裏那種人一樣忘乎所以。雖然曾霆說過不少關於於耀家很勢利的負麵言論,但這一刻她覺得那些事也許是因曾霆的理解偏差而起的,她就是這麼容易轉變心意。
“曾霆其實也一樣。”
“欸?”
“曾霆家也不是一開始就很富有的。他爸爸沒受過什麼教育,浮浮沉沉好多年,什麼賺錢做什麼,後來娶了他媽媽才走上正軌。”
“是麼……可是曾霆看上去……”看上去就很有貴族氣質。是小女生喜歡的那種類型,文質彬彬,又似乎有點憂鬱。
“曾霆的外公是高官,所以他爸爸借著他外公的東風終於把事業做大了,不過好像至今也本性難移——我聽我爸爸說,曾霆他爸就是典型的投機商。”
原來如此。雖然和曾霆住在同一小區,光咲從沒有刻意去打聽過曾霆家的事情。
“我爸也不太喜歡曾霆他爸,他是沒直說啦,但是看得出,曾霆或者他媽媽每次來給我家送吃的,我爸都不是很熱情。還有一次過年給了我一個紅包,我爸很凶地命令我媽退回去。我想,我爸應該是不喜歡曾霆他們家的,如果是平常的朋友,送個紅包算什麼嘛!”
“你覺得曾霆像他媽媽吧?”
仔細想想,不僅五官臉型,連性格氣質都好像有點相似。
光咲點點頭。
這就說得通了,既然曾霆的媽媽是高官的女兒,那他的所謂“貴族氣”看來是有來由的。
“難怪他媽媽顯得又年輕又優雅,原來是官二代,從小大概受的教育就好,看得出是養尊處優的類型。”
於耀大笑出聲:“你也是官二代啊。”
光咲沒有笑,表情過於認真:“我不是我爸媽的親生女兒,你沒聽說麼?”
於耀誤以為她生氣了,連忙恢複一本正經:“聽說了……對不起,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提起這個。”
女生低垂的視線重新抬起來:“沒事,我沒生氣,我隻是怕你沒聽說,那樣的話我就尷尬了,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種事,總是傳得比較快。”
於耀說得沒錯。在此之前,光咲從沒有主動對任何同齡人說起過自己的身世,可是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總是班導師知情,接著三五個家長也會知情,最後在學生中也就自然而然傳開了。
孩子不懂得發自內心地同情。總有那麼幾個同班女生要在背後嚼舌根,說光咲的父母根本就是親生父母,所謂的“親生父母雙亡”隻是她用來騙取大家同情的謊言。
想起這些,光咲的臉蒙上了一層陰鬱,沒有再說話。
於耀想總不能兩個人剩下的一路一直沉默下去,於是撿回了先前的話題:“我們家雖然不像曾霆家那麼大起大落,不過早年還是比較清苦,我爸以前是國企的幹部,後來才下海經商。”
“很有遠見啊。”女生隨聲附和道。
“和遠見沒什麼關係,他是因為廠裏出了事,雖然被他妥善地處理好了,不過由於這件事,他好像覺得自己不太適合在這個體製裏繼續待下去。”
“生產事故麼?”
“不。聽我媽有一次說起來,似乎是單位的家屬宿舍樓出了問題,牆倒了還是什麼的,反正造成一對夫婦死亡。當時我爸是辦公室主任,負責處理這個事故,可是沒法處理啊。施工方是廠長指定的,廠長肯定得了不少好處,雖然出了事,我爸也不敢深挖,隻能好好進行理賠,可是理賠也不行,當時廠裏虧空很嚴重,拿不出更多的賠償金,或者說,當時的廠長不願意賠付那麼多,所以這件事被他們顛倒是非,把責任推到了受害人一方。我爸覺得很對不起受害人家屬,但他也不是一把手,終究受製於人,心裏非常憋屈,事後不久他就離開了化工廠。”
“什麼廠?”
“化工廠。”男生沒注意到女生瞬間臉色鐵青,以為她隻是沒聽清,重複一遍後接著感慨,“像我爸那樣過於耿直的人,根本就不適合走仕途……”
“什麼化工廠?”光咲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也聽不見他後麵所說的話。
於耀終於覺察出對方的異樣,但依然沒能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他停頓了一秒,把本打算說的話都咽了回去,喃喃答道:“新紀元化工廠。怎麼啦?”
[二]
當時和於耀為什麼分手?光咲自己也說不清。與其說是仇恨倒不如說是迷茫。
知道兩人原來是這種關係的情況下,光咲不知道該怎樣麵對對方繼續相處。更為難的是於耀,光咲說出“分手”二字的時候,雖然兩個人都感到剜心地痛,但似乎又有種終於鬆了口氣的解脫感。
從那以後,他們再沒有提及那個事故,直到光咲大學快畢業時提出想追查。
[三]
時間過去五年,光咲還是隻有於耀的父親這一條線索。在去見他之前,光咲先在網絡上搜索過他現在的公司。搜索引擎中前三條都是公司的官方網站,點擊第一條後就進入了主頁。
有點諷刺的是,於耀父親的公司是知名房地產開發公司。不過這也不足為奇,近十來年房地產行業的熱度大大超過別的行業,沒有哪個富豪不想分一杯羹。
在公告及媒體發布信息一欄,公布著幾條新開樓盤和銷售喜報的訊息,不過最晚都已經是去年十二月的,也就是說,今年過半,這家公司似乎還沒有新的建樹,也有可能是因為網頁更新遲緩,很多大企業的主頁都是如此。不過旁邊的股票資訊一欄裏,股指向下延伸出一條陡峭的曲線,形象地顯示出近期行業蕭條的現狀。
“從去年六七月開始吧,房地產行業就不太景氣,就我實習的設計院而言,去年年底到現在幾乎沒有接新的項目,雖然還不至於裁員,但沒有活幹,員工就沒有獎金,單靠工資生活難以為繼。真的很要命,我剛畢業就遇上這種就業環境……”
光咲腦海裏浮現出和於耀閑聊時他說過的話。
男生撓撓頭,好像備受困擾,繼而又靦腆地笑起來:“不過這麼一來房價應該會降,可以早點考慮買自己的房子了。說起來真是矛盾,一方麵我和大部分畢業生一樣希望房價越低越好,另一方麵,我自己卻又是這一行的從業人員,房市不景氣收入也會受到影響。我爸那邊受的影響更大,他現在很多樓盤壓在手裏不願降價,卻也賣不出去。”
於耀成年後經濟上就和他父親分開了,雖然沒有完全獨立,他父親還會定期支援他,但在於耀家,從來沒有“父親的錢就是我的錢”這種觀念。於耀自己考上名校建築係,課餘做一些兼職,臨近畢業也像普通大學生那樣去實習、找工作,最後沒有進入父親的公司,熟識的朋友並不覺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