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和父母一起住在商業中心附近的別墅,盡管地段繁華房價不菲,但也有弊端。每天上班高峰一出門就堵得水泄不通,為此他不得不早晨六點多就出發,又總比正常上班時間早到一個小時左右,非常不便。因此,他現在整天隻想著攢錢買房搬出來一個人住。
光咲與他父親的會麵是他幫忙安排的,在所有知情的朋友中,於耀是唯一一個不反對光咲對真相刨根問底的,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父親與這件事有關,出於愧疚,他也說不出讓她“難得糊塗”的話。關於會麵地點,於耀建議最好在茶座。這畢竟不是一件公事,從父親的角度而言,不想下屬知情,不會願意在公司辦公室談。從光咲的角度而言,一個女生獨自去別人家做客,難免會有壓迫感。
起初,光咲擔心於耀的父親會對自己避而不見,於耀聽了她的顧慮笑起來:“怎麼可能?他有什麼權利不見你?”
權利?
光咲不知道自己又有什麼權利去追問,甚至質問,那種“大人物”。像他那般身份地位的人,如果想推脫抵賴閉門不見,光咲也拿他毫無辦法。
[四]
連續下了兩周陣雨,地麵似乎從來沒有幹燥過,天氣卻比盛夏連日豔陽天時更加悶熱。從地鐵站走到距離500米處的店裏,光咲的衣服已經濕透了,黏在背上。女服務生殷勤地替她拉開玻璃大門:“請問幾個人?”
“和人約好了,對方已經到了。”光咲感到冷氣從頭灌到腳,脊背好像貼了一層冰,不禁打了個寒戰。
服務生上下打量她,覺得一副學生妹打扮,不像消費得起的樣子,有點猶豫:“……請這邊走,當心台階。”
與同齡人會麵一般都約在咖啡館,在高檔茶座是第一次,光咲自己也顯得有些不自在。她跟著服務生轉彎,上了三級台階,看見遠處原木茶台後坐著與自己父親年齡相近的中年人。在光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同時,他也看見了光咲。
“您好,我是於耀的同學紀光咲——當年那對夫婦的女兒。”光咲特地加上後半句,觀察對方的神色變化。
但於耀的父親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訝或慌張,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你好。於耀向我介紹過你。他說你想知道你親生父母的事情,我會把我知道的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也許聽了我的話,你就不會再想追查下去。”
“我一定要……”
對方擺了擺手打斷她:“我沒有勸阻你的意思。得到你想要的資訊之後,再做出什麼行動是你的自由。”
女生沒法再硬撐著敵意,隻能先拘謹地保持沉默,讓他來主導話題。
“你一定對早年的公房有很多誤解。你認為這是單位分給員工的房子,是一種員工福利,與工資、獎金一樣,是員工的合法勞動所得,對嗎?”
光咲確實這麼認為,難道這也有什麼誤解嗎?
“但實際上,早年單位分給員工的這種住房,員工沒有產權,也就是說,他們隻是住房的實際居住者,而沒有對住房的所有權,不是房主。大致上也可以這麼說,這就相當於,工廠是房東,員工是租用這套住房的租戶,他們居住在這裏理應繳納租金,工廠將這些租金作為一種對員工的獎勵不予收取。但是無論員工調去別的單位還是辭職,他都不能再享有這種福利,他沒有住房的所有權,隻能搬出去,將這套租來的房子還給房東——也就是工廠。”
由於服務生立在一旁,於耀的父親停頓下來。
“請問這位小姐要點什麼?”
“西湖龍井可以嗎?”征得了光咲的同意後,於耀的父親對服務生說,“西湖龍井,再加一份茶酥點心。”
待服務生離開後,他轉頭對女生繼續說道:“不知你能不能明白這其中的關係。一旦員工在住房裏發生什麼意外,他們無法直接去和設計單位或施工單位溝通。就像現在商品房的租戶,如果在住房裏發生意外,第一步溝通的必然是房主,隻有房主能去與開發商、設計單位、施工單位協商理賠。”
“您的意思是我父母那起事故,首先應該追究的是工廠的責任?”
“是的。事故發生以後,你外公也隻跟工廠交涉過。”
“……所以,工廠方麵想隱瞞事故的調查結果是很容易的,我外公根本接觸不到設計方和施工方?”
“的確。”
“您是工廠負責處理事故的人,那您當時是怎麼判斷事故責任人是哪一方的?又是憑什麼說服我外公的?”
於耀父親從身邊的公文袋裏拿出一個大牛皮紙信封,打開後取出一份紙質材料遞給光咲:“這是當時的檢測單位出具的事故鑒定報告,認定房屋本身不存在問題。也就意味著事故責任人是你父母,他們在陽台上堆的重物超過了陽台的負荷限度。”
“可是……”
“你外公和你猜得都沒錯,這不是事實。”他又從紙袋中拿出一份材料,“這是當時住房的設計圖紙。”
光咲看不懂。
於耀的父親解釋道:“從結構圖紙上看,陽台這部分鋼筋數正好。設計人員標注的鋼筋數一般會比需要的鋼筋數富餘一點,因為施工單位偷工減料是很普遍的現象。假如嚴格按照這張圖紙上的標注數使用鋼筋——每根梁三根直徑16毫米上部鋼筋,應該不會出現事故。但是,這裏有一些當時拍攝的事故現場照片……”
他將四張舊照片順次在光咲麵前擺開,一邊手指照片,一邊對她解釋。
“當時我不是專業人士,看不出所以然,隻是對比過圖紙後發現,這棟樓所有陽台的任何一根梁都找不出三根以上鋼筋,所以我出於懷疑保留了這些照片。昨晚於耀也看過,他的看法和我是一致的。從照片上毀損陽台的截麵看,這些陽台的每根梁都隻有兩根上部鋼筋,另外,他認為事故的根本問題其實不在於鋼筋數,你可以向他更詳細地了解一下。”
光咲拿出手機問:“我可以拍照嗎?”
“這些材料原件你都可以拿去。”
“謝謝。”她將手機收回了包裏。
“施工方麵的專業問題我無法和你談得更細。我隻能告訴你,檢測單位出具這樣的鑒定報告是有緣由的。我們化工廠建這幾棟家屬樓的時候沒有招標,工廠相當於開發商,而施工隊伍就由廠長指定。為什麼選擇這一家施工隊伍而不選擇別家?如果不出事故,也許永遠都沒有人會提出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確切答案,但從事故發生後廠長的反應來看,他與這家施工隊的關係並不單純。為了這起由施工方負責的事故,他不惜向質檢站站長行賄。”
“這家施工單位叫什麼名字?現在還找得到嗎?”
“當時負責施工的是一家非常小的建築公司,我不清楚具體叫什麼名字,像那樣的小公司多如牛毛,很多都已經被市場淘汰,現在要去找恐怕很難。”
有多難光咲都早有心理準備。
她隱約覺得雖然於耀的父親已算十分坦誠,但似乎還是隱瞞了些什麼。
[五]
於耀剛到新單位,工作日特別繁忙,可光咲不想等到下個周末,於是第二天就約好中午吃飯時間與他在拉麵店見麵。他和光咲的父親有一樣的習慣,會在與人約定的時間之前一刻鍾就到達約定地點。所以光咲到麵店時,他已經正在吃了。
不高級的拉麵店,因此不是單桌,而是一張條狀桌子上二三十人的坐法。光咲拉開於耀身邊的椅子與他並排坐下,要想在狹窄的桌麵擺下資料夾並不容易,於耀道著歉:“不好意思,約在這樣的地方。這裏離我單位比較近,中午時間比較緊,我想多談一會兒。”
“沒關係,這裏挺好。”光咲翻開結構圖放在於耀左手邊,好讓他能邊看邊吃,“你在電話裏說得不是很清楚,我沒明白,為什麼說施工方偷工減料不是事故主因?”
“三根16毫米的上部鋼筋是放得非常富餘的情況。我前天算了一下,就算減掉一根也在安全範圍之內。施工單位雖然會偷鋼筋,不過一般來說也不是盲目地偷,而是憑經驗適度減少。”
“那你認為這個事故的主因到底是什麼?”
於耀用食指戳了戳一旁的照片:“你看你們家陽台這邊的鋼筋,再看樓下那些陽台的鋼筋。發現不同點了嗎?你家陽台這一側梁的鋼筋從一開始就沒有綁紮好,在澆混凝土的過程中,可能工人沒注意,輕輕一踩就掉下去了,也就是說其實是施工時的失誤。”
“隻是失誤嗎?”女生難掩失望。
“是的。按三根16毫米鋼筋算,這個陽台的活載是3.75千牛每米,恒載是8.65千牛每米,即便住戶封陽台增加了重量,也不會出問題。換成兩根14毫米的鋼筋,活載不變,恒載減少到7.5千牛每米,一方麵住戶封陽台增加負荷,另一方麵施工時踩塌了鋼筋,造成抗彎截麵高度變小,因此才造成了事故。”
“難道真像你爸當時跟我外公說的那樣,如果不封陽台就不會發生事故?”
“通俗地說,是封陽台增加了重量,再加上陽台上堆放了一些重物,把原先質量就不過關的陽台壓垮了。所以質檢單位可以出那份報告,理論上也說得過去。”
雖然知道當年的工廠、質檢部門和施工單位之間暗箱操作有貓膩,但如果父母不封陽台也許真的不會出現事故。得到與預期截然相反的結果,光咲沮喪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於耀已經吃完了麵,將碗推到一邊,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沉默了幾分鍾,說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想太多也不好。你……要吃點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