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有點突兀,讓光咲想起了剛認識他時那句更突兀的“攻殼機動隊”,忍不住笑起來:“不用,我吃過了。”

女生心情稍微平靜下來:“我本來想找出當年的施工方,可你爸爸說他也沒有線索。”

“這還不簡單,去找以前的廠長啊。他肯定知道的吧。”

“欸?”

“去找吧。我陪你去。如果錯過這個線索你以後會很遺憾,還是放不下這件事。”男生眼睛發亮,比光咲還積極,對什麼都信心十足的樣子。

光咲有點受鼓舞:“你爸爸說他一直在化工廠工作到退休,住在後來的家屬區沒有搬過家。地址應該能打聽到。”

“今天晚上下班後我和你一起去找。”

“我是不是應該先打個電話給那位廠長約定時間?”

“如果知道你是誰以及你的來意,應該會有多遠跑多遠吧。我看不如毫無預警地去敲他家門,麵對出現在門口的人,做過虧心事的人總不能理直氣壯拒之門外吧。如果他正好不在家,我們可以改天再去,如果第一次去就碰釘子,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於耀說這些話的時候儼然是個成熟的社會人。與之相比,光咲還是個未經世的學生,看他的目光帶著崇拜。和幾年前高中時的情況截然相反,經曆會改變人。

光咲的經曆不僅改變了光咲,也改變了於耀。

十七歲時他第一次直麵社會的殘酷,在那之前他以為世界的陰暗麵隻存在於電視裏新聞中,和自己永遠不會有交集。在那之前,光咲和其他所有同學一樣,是早晨按時到校晨讀,晚自修後坐私家車回家的少年少女,喜怒哀樂是青春偶像劇裏的那種模式,他甚至沒考慮過他們都有家庭,也許左右他們情緒更重要的因素反而來自家庭。

上了大學以後,他愈發意識到,一個人成為什麼樣的人,家庭的作用比學校和社會大得多。

[六]

於耀問父親要了化工廠老廠長的家庭住址。令他不解的是,父親看起來很意外:“你解釋清楚了事故的主要原因,她還打算追查下去嗎?”

“當然了,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放棄?”

父親半晌沒說話,沉默許久才歎出一口氣:“這孩子也真是倔強。”

於耀雖然很不理解他為什麼會認為光咲是那種輕易言敗的人,但他並未深思。

按照於耀的計劃,光咲和他在小區門口碰麵,然後直接登門拜訪。

“總覺得有點圍追堵截的味道。我手心都緊張得冒冷汗了。”

“沒那麼嚴重。”男生因她的孩子氣笑起來。

到了門口,光咲堅持要自己敲門說明來意。開門的是一位頭發半白的老太,從年齡上看,很可能是廠長夫人,她從一現身就皺著眉頭,語氣也很不耐煩:“你找誰?”

“請問是新紀元化工廠從前的袁廠長家嗎?”女生不禁有些畏縮。

老太太沒回答,反而厲聲反問:“你是誰?”

“我是……袁廠長老下屬的女兒,有點事想向他打聽。”

“老袁上個月剛過世。你有什麼事?”

情況大大出人意料,光咲愣住了。老太太堵在門口,一點讓開請她進門的意思都沒有。這也難怪,如果是自己丈夫生前的熟人,在不久前的追悼會上應該見過,這女孩看起來麵生,有點來路不明。

於耀見光咲毫無反應,便代為開口:“我父親也是袁廠長的老下屬,從前的辦公室主任。”

“誰?”老太太又皺起了眉,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

“十幾年前下海去做生意的於長興。”

過了三秒,老太太的臉色變得緩和了一點:“噢——於主任啊!是你爸爸?老袁過世沒通知,是因為我們都和你爸爸斷了聯係。”

雖然她依然沒有熱情邀請兩人進屋,但終究拉不下麵子,側身讓出了玄關。於耀立即站上門口的踏腳墊:“需要換鞋嗎?”

老太太估計這兩人是沒那麼容易打發走的,隻好給他們遞出藍色的鞋套。

等兩人在沙發上坐定後,老太太也沒有拿出禮貌的待客之道,毫無張羅茶水的意思,隻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定:“你們這時候過來找老袁是為了什麼事?”

光咲剛想開口,卻突然被於耀按住。

男生揚著笑容直起腰:“阿姨,事情是這樣的——您還記得咱們廠在櫻苑路的老家屬區嗎?”

“嗯。”

“袁伯伯有沒有跟您說起過當年蓋那個家屬樓的施工單位是哪家施工隊?”

老太太一聽“施工單位”,臉上一絲笑意也沒了,比一開始更加警惕:“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我是想,給我們這種大廠建樓的應該不會是小建築公司吧?那個年代就已經很有名氣的單位,現在應該已經成了業內龍頭。我是學工程的,今年剛畢業,正在考慮進什麼單位,我爸的意思是我應該選擇大型國企,先跟著師傅去學習一段時間再進外企。”

“你沒問你爸嗎?你爸他不記得了嗎?給我們廠建樓的從來不是大企業,過去那片家屬區也好,現在這裏也好,找的都是小公司。之前那個叫興建還是興業的吧,可能早就倒閉了,我不是很清楚。”

於耀和光咲見再打聽不出什麼來,又見老太太一副八點鍾就想就寢的樣子,便起身告辭。

送光咲回家時趕上高峰擁堵,車停在商業廣場中間的信號燈前不能動彈,車廂裏過於安靜,於耀有點尷尬,想打開收音機。

“她說,你爸知道施工單位。”

“嗯,我聽見了。”男生長籲了一口氣,“你覺得他還隱瞞了什麼別的事?”

“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隱瞞?”

“我不知道。他跟我談過一次,聽起來他隻是迫於權力的壓力做了一些讓自己慚愧的事,而且他很快就退出了。我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隱瞞。”

“除非他對我們都沒有說出真相,他和這件事的聯係遠不止他自己所坦白的,”女生停頓了幾秒,轉頭看向他,“這麼說很抱歉,畢竟他是你父親。”

於耀沒再說話。

[七]

身為知情者之一的袁廠長已經過世。於耀的父親又不知在隱瞞什麼。光咲可追的線索隻剩下廠長夫人所提供的一個模棱兩可的施工單位名字。目前她能想到的調查方式也隻有通過網絡搜索引擎查詢關鍵詞,可是結果令人失望。

本市在網上有跡可循的建築公司既沒有叫“興建”也沒有叫“興業”的。

調查導致父母死亡事故的真相一事陷入僵局的時候,曾霆終於打來了電話。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光咲並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親生父母的事,身邊唯一沒有覺察到光咲在追查什麼的人就是他,因為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光咲身上。

因此,明明還是他的女友,在接到他電話的時候,光咲竟然會感到吃驚。更沒想到的是,曾霆的語氣還一如既往的自然,仿佛他失去聯絡一星期隻是光咲的幻覺。

“周末有空嗎?找竹西於耀他們一起吃個飯吧?”

“這個時間不好吧?最近大家都忙著找工作聯係單位,別人我不清楚,竹西倒是整天都在奔波。”

“她不是計劃出國嗎?”

“哪有那麼容易。因為沒申請到獎學金,她還在積極找工作,如果有特別好的單位就不出國了。”

“為了錢影響前途不值得啊。”男生在電話那頭不知輕重的語氣讓人有些惱火。

光咲故意嗆他:“又不是誰都像你家境那麼好!”

曾霆把這也當做玩笑話,幹笑兩聲沒接嘴。頓了一頓後,他轉換了話題:“你聯係好工作了嗎?”

“在三中當老師。下周去和學校簽協議。”

“哦,那也蠻好。”曾霆嘴上雖這麼說,但心裏卻不這麼認為。

光咲也明白。很久之前曾有一次和他說起,打算畢業後老老實實進一個中學當個老師,也算是份穩定的工作,就遭到曾霆嗤之以鼻:“當老師也要當大學老師吧,當個中學老師算什麼?又沒有社會地位。”

在求職這方麵,曾霆比任何人都來得順利。在他的理解中,光咲求職時得不到她父親的幫助,因為她是領養的,到底是外人。

可事實卻是,父親主動提出過要幫光咲安排工作,卻被女生拒絕了。

“爸爸也是快退休的人了,我不會讓你在這種年紀還要低三下四為了我去求人。我自己找得到工作。”

“但是,隻當個中學老師會不會太委屈你了?”

當時光咲的回答是:“如果一開始就不想當老師,我就不會報考師大了。放心吧,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才是最快樂的。”

光咲這樣說,隻是為了讓父親寬心。實際上,當初報考師範學校完全不是因為自己喜歡當老師,而是因為自己喜歡曾霆。

高考填誌願表前,她得知曾霆第一誌願填了師範大學,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曾霆高三時成績退步得很厲害,為此還退出了理科班,轉修了文科。到了五月,憑他的成績所能考上的最好的學校就是師範大學。當然,這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損失,曾霆所需要的隻是一個211大學的文憑。

從小到大光咲都旁觀著他的優秀。對於這種落差,連她都感到很不適應,可曾霆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曾霆大概是從那時開始轉變的。

曾霆變了,光咲和所有人一樣,不知道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