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一]
每一次,光咲眼裏充滿失望,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說著“自從上了大學,你就變了”的時候,曾霆都不得不拚命忍住笑。
女生都那麼傻,連紀光咲也不例外。
她們總是先入為主地把任何事情的變化都歸咎於感情問題,真夠戧。其實曾霆做事80%的情況下不受感情左右,感情是應該被控製的,他這麼認為。
高考結束的那天中午,同學們都和父母親戚們一起去酒店用餐慶祝,在湧出考場的人群中,曾霆分別看見了於耀和光咲與他們的家人一起離開。那時候的曾霆,心裏不是沒有一點失落。
父親忙生意,隻扔給他一句“應該沒問題的吧”就出門了,仿佛不知道一般的家長在這幾天都會送考。家裏那兩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就更不要指望。從考場出來後,曾霆目不斜視地從引頸張望的家長們中間穿過,不指望能看見自己熟悉的麵孔。
他沿著考場門口的主路一直向前走,想著隻要看見有空調的餐飲店就進去打發掉午飯。但很不幸,走過了兩個路口,沿街都是居民小區沒有店鋪。
天氣太熱了,有個瞬間他甚至想打出租車直接回家,但轉念一想,回到家午飯時間已經過了,肯定要餓肚子,還不如找餐館打發一頓。他掏出手機找地圖,導航顯示500米左右的地方有家川菜館。500米,過了下個路口就能到,曾霆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不打車,走到預定地點時卻發現這家餐館暫停營業。
男生渾身是汗,心中也有怨氣,沒考慮太多,揚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上開著空調,充足的冷氣使汗水很快冷了下來,曾霆打了個噴嚏,這時他突然感到有點淒涼。
以前他隻是一味地想要逃離這個家,從沒想過要向這個家索取溫暖。曾霆認為,隻要保持對一切都毫無感情,就可以放手去做任何事,不需要顧及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人,就能夠不用聽任何人指示,甚至連父親的建議也能當做耳旁風。過去的十八年他一直是這樣,在冷漠的環境中學會做一個冷漠的人。
但從高考結束的這天開始,情況稍稍有了變化。
當他饑腸轆轆地踏進家門時,父親竟然在家。
“考完了?”
男生微怔,過半晌點了下頭。
“還沒吃午飯吧?我讓阿姨給你留了一些。”
意外的驚喜。曾霆差點想上前去摸摸他究竟是真的父親還是哪來的外星人。
“爸你怎麼回來了?”
“公事辦完了。正好你今天高考結束,我想跟你聊聊。你先吃飯。”父親越是這麼說,越讓曾霆心裏沒底。
“聊什麼?出了什麼事嗎?”
“這件事比任何事都重要,我一定要確認,你和紀光咲分手了沒有?”
曾霆心往下一沉,沒敢撒謊。
父親見勢反而緩和了語氣:“你很喜歡她?”
大概是因為這話從父親嘴裏說出顯得極不協調,男生“噗”地笑出聲:“也不是很喜歡。”他抬眼看了看父親的表情變化,接著繼續說道,“和她交往在學校會有一定的便利。如果妨礙到您的生意,那我會跟她分開的。”這樣一席話肯定給父親留下了成熟理性的好印象,曾霆不禁有點沾沾自喜。
父親卻顯然沒把這話當真,表情沒有太大變化,淡然道:“不會妨礙我的生意,倒可能影響你的未來。如果能借高考之機分開,也許比較合適。”
“可是紀光咲她……填了和我一樣的誌願,以她的成績,考上師大也不難。”
父親半晌沒說話,看上去不太高興,曾霆有點緊張。
“既然上次讓你跟她分手時沒分,現在可能會有點難度,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也不要得罪了紀家。”
曾霆唯唯諾諾地退出去,剛走到門口,父親突然又開口問:“她很喜歡你吧?”
男生半垂著眼瞼,視線在鞋間轉了一個來回,點了點頭。
[二]
曾霆有一個奇怪的邏輯,認為隻要自己和別的女生走得近,引起紀光咲醋意大發造成最後的分手,這分手的責任就不在自己。所以他一向對漂亮女生來者不拒,絲毫不讓與紀光咲的關係折損自己的魅力,可是雖然光咲也時常會因此哭鬧,“分手”二字卻從不提及,仿佛隻是做曾霆的名義女友她就心滿意足。這種心態曾霆起初不能理解,紀光咲這麼委曲求全究竟是為什麼?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無非都是為了錢。回憶起向光咲告白的那天,沒想到她那麼爽快地答應,當時的心情是喜出望外,現在想來,她之所以會答應,恐怕是因為親眼看見了曾家確實有別墅吧。
原以為紀光咲是與葉妙、竹西、曾宓她們不同的女生,至少在曾霆心目中一直超凡脫俗,可到頭來還是一樣,無一例外的愚蠢、勢利、鼠目寸光。這結論讓曾霆很失望,不過他有些慶幸自己一貫以理智主導感情,對誰都不過分動心,幾年來沒送過太貴重的禮物給紀光咲,損失不大。準確地說,因為一開始就受到來自父親的壓力,他早就做好了準備隨時和紀光咲分手,所以他什麼禮物也沒送過,連冰淇淋蛋糕也沒有。光咲生日一般都在寒假期間,他正好借口和家人在國外度假逃過為她慶生。
就在曾霆認為一切盡在掌握、他隻需要拖到光咲說分手的那天就萬事大吉的時候,光咲突然和他斷了聯係。
隻要他不給光咲打電話,女生就一直沒有音訊,就算是偶爾的通話也很短暫,往往是光咲先急匆匆地掛電話,她似乎變得很忙,但又不打算告訴曾霆自己在忙什麼,突如其來的冷淡反倒讓曾霆覺得不適。
他於是在夜幕降臨後去她租住的小區,把車停在大門對麵的馬路邊熄火等待。馬路邊的停車位逐漸被別的車占滿,使他的車看起來逐漸不那麼醒目。這小區也是老舊的,車庫停車位遠遠不能滿足需求,租金堪比房價,一部分買了車卻無力承擔車位租金的住戶便每天見縫插針將車隨意停在馬路上,有時回家早運氣好就能停在大門附近,偶爾加班運氣糟就隻能停在過信號燈的兩條街外,與家門相距的這兩條老街,每一步都走出貧窮的無奈與窘迫。
光咲沒有車,選擇租在這裏正是因為離她所工作的學校隻有一站路的公交車程。不是每個大學畢業生都像曾霆這樣幸運——順理成章地進入父親的集團負責一塊業務,開著父親給他買的SUV,住進父親為他留的豪華智能小區裏的三室兩廳。大部分學生不得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或自己租房,找到月薪兩千的工作是幸運者,找不到工作的唯有繼續讀書考研再謀求出路。
曾霆以為光咲的情況會好一些,但現在看來,養女果然就是不如親生女兒。曾霆猜測紀光咲和她養父母關係也許很糟,她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養父又領養了另一個小孩,大概是認為光咲指望不上,還得為晚年養老做另一手準備。換句話說,紀光咲現在就相當於無依無靠的孤女,養母催著她盡早結婚,曾霆也多少有點耳聞,可是這種情況下,他就更不可能去和一個孤女結婚,別說父親不會同意,就連他自己也認為門不當戶不對,但紀光咲似乎至今無法看清這個事實,也許她正因為看清了才故意拖著耗著要賴著自己。
他呆坐在車裏想這些,等回過神,發現光咲租住的房間窗口已經亮出了燈,沒看見她走進小區的過程使他有點失落。不過這麼看來,她沒病沒災沒失蹤,怎麼會突然音訊全無?
曾霆猶豫了一下,發動了車正準備離開,小區裏開出來的一輛車卻吸引了他的注意,車型和車牌他都無比熟悉,是於耀。
這麼一眼,曾霆就完全明白了。紀光咲對自己冷淡原來是因為找到了更大的金主,真是個勢利的女人。曾霆突然對她起了恨意,恨中又夾雜了一點不甘心與不服氣。他將車熄火,從手機通訊錄中調出了葉妙的號碼。
[三]
十餘棟宿舍樓,不算大的施工量,施工單位的相關信息遍尋無蹤。相繼走訪了幾個已退休的化工廠老領導後,光咲一無所獲,有點絕望了。不管怎樣,生活還在繼續,她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社會上單打獨鬥,本來就已經過得夠不輕鬆了。
此刻她得去洗澡,然後認真備課,年級裏有實權的老師們通常年紀較大學曆較低——在她們參加工作的年代那學曆已經夠用了,所以他們看不慣現在這些科班出身眼高手低的小年輕,總是處處挑刺。光咲負責四個班的英語課教學,下班後又為了父母當年的房屋事故奔忙,幸好時常有於耀陪著。
剛想到於耀,就收到他發來的短信“我已經到家了”。
如今幾乎每天都和於耀碰麵,男生帶著她四處奔走,有時也會順路接她下班,光咲心裏明白這些好意與愛情無關,也許隻是歉疚與補償。但偶爾陷入幻覺,光咲會誤以為,高一時那份兩小無猜的友誼又回來了。
光咲洗完澡,看見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還是於耀。料想他大概有什麼發現,光咲趕緊給他回電。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已經沒事了。”男生一開始語焉不詳,但在女生的一再追問下還是妥協,“你能出來一下嗎?想找你聊聊天。我沒走遠,停在路邊接了個電話又折回了你家小區門口。”
聽起來並不是和房屋事故有關的事,更像是於耀自己的私事。
光咲猶豫片刻就答應了。她潦草地擦擦頭發上的水,換上幹淨衣服出了門。
“是和葉妙有關嗎?”
光咲的直覺從來不會出錯,於耀有點無奈地笑起來:“嗯……你還真了解她。”
“出什麼事啦?”
“不知道什麼人看見我陪你去辦事,把謠言傳到葉妙的耳朵裏,剛才她歇斯底裏地來電找我吵架,說忍我很久了。”
光咲一時語塞。
“這……犯不著吵架吧,解釋清楚就好了。”她從未想過葉妙會為此對於耀發難。
“我沒有跟她吵。我原本以為她很懂事,不會揭人傷疤。”
這就是你和葉妙在一起的原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