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妙的目光失去了焦點,悵然若失地轉回大樓門口剛才和於耀打招呼的同事身上,他還撐著前台與接待小姐聊天說笑。
葉妙結了咖啡賬單,穿過馬路,走進大樓。那位男同事和前台小姐的說笑聲被空曠的大廳放大了。葉妙清晰地聽見她稱呼他為“李總”。
前台小姐很快注意到款款走近的葉妙,收斂了表情問:“你好,請問你找誰?”
那位“李總”回過頭看向葉妙。
回答前台小姐之前,葉妙先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七]
月曆尚未翻過十月,寒潮已經來襲,連著幾次驟然降溫,讓不少學生感冒發燒,班裏有四分之一的人請病假。天空整日陰霾,天氣預報建議著長袖襯衫加單褲等春秋過渡裝。光咲有些不合時宜地穿了薄的夾襖,坐在辦公室批改作業,還覺得寒冷從腳尖蔓延開來。
同事將日光燈打開,室內猛地明亮。
“終於亮了!之前怎麼沒想起開燈呢!”隔壁辦公桌的女生把腦袋從距離電腦不足20cm的位置移開,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
“明天我們開暖氣吧?”有人提議。
“這麼早就開暖氣啊?天氣預報說今天有12到21度呢,開暖氣總覺得太浪費電了。”
“今天能有21度?冷也冷死了,天氣預報明顯瞎說。”同期剛分來的另一個女孩走到飲水機邊接了杯剛燒開的熱水,回座位時途徑光咲的辦公桌,停了一下,“光咲,你媽媽身體怎麼樣了?”
“已經出院了,隻是個小手術,沒什麼問題。”
“啊。你男友又來接你了,真幸福。”
光咲順著同事的目光往窗外望去,於耀的車停在教學樓旁的天井裏。他沒有鳴喇叭,也沒有發短信催促,隻是安靜地出現在她的視野裏,讓光咲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溫暖。離下班還有五分鍾,她開始收拾桌上的資料,並沒有刻意地對同事解釋“那不是我男友,隻是男性朋友”之類。
其實光咲打從心底希望於耀不止是自己的男性朋友也未為可知。
當她踏出辦公室,下課鈴正好響起,學生們從每個教室的前門湧出來。她所麵對的是高一年級所在的教學樓,那些喧嘩在走廊上的孩子們都是十六歲的年紀。
十六歲的時候,總希望快點成年,想像媽媽那樣穿職業套裝、高跟鞋,化淡妝,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更重要的是,成年後好像一切的困擾都能煙消雲散,無論父母做出什麼選擇、家庭如何支離破碎都不會對自己造成影響。
可是,成年後才懂得懷念當初那個單純的世界。
原來最美好的日子全是在於耀單車後度過的。
“你在想什麼?”光咲坐進車裏,問發著呆的於耀。
男生回過神,衝她笑一笑:“看著外麵那些小孩,我想起高中時有一節班會課,曾霆話說得傲慢,你忍不住跟他吵起來,爭執的內容現在回憶起來感覺很憤青,不過那個年紀——真有趣。”
“……那次……好像是以我罵他‘懦夫’收場的哈哈,真不成熟啊。”
“你也還記得?”
“班導後來再也沒開過辯論性的班會,都是因為我,我怎麼會不記得?”光咲笑著笑著突然停住,垂下眼瞼,“從一開始,我就那麼不讚同曾霆的人生觀價值觀,他也那麼不肯妥協,為什麼我會愚蠢到相信後來我們就能和睦相處、琴瑟和鳴?我媽說得對,人是沒那麼容易改變的。”
“人是沒那麼容易改變的……對了,光咲!”
“嗯?”
“我跟你說過,施工隊從來不會盲目地偷鋼筋,一般都是按經驗在安全範圍內動手腳……”於耀見女生認真點頭才繼續說下去,“也就是說,化工廠宿舍出事故之前他們很可能就已經這樣操作了,就算化工廠事故是他們第一次偷鋼筋,因為實際上事故主因是施工失誤,施工隊是非常清楚的,那麼他們以後也不見得會改邪歸正。一個施工單位可以更名或者倒閉,但他們做過的工程是不會憑空消失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去找類似的建築?以此為線索找出當年的施工單位?”
“化工廠建宿舍的年代,這個行業還沒形成規範,監督力度也有限,但過幾年呢?要知道,偷鋼筋不光會偷陽台上部鋼筋的數量,而是會減少整體房屋裏所有的鋼筋,以降低成本。早年的國產鋼筋不比現在的鋼筋,質量普遍達不到承重規範,這種偷工減料的行為是很危險的,所以很有可能在那之後的幾年出過類似的施工事故。”
[八]
90年代初網絡尚未普及,數字化辦公尚未普及,發生在那個年代的事故隻能從圖書館的舊報紙堆裏查找。由於報紙月刊屬於不能外借的類型,整個周六,光咲從早晨七點圖書館開門到下午五點圖書館關門,一直待在閱覽室翻閱資料。
周日,於耀中途來看過她一次,見她隻帶兩個麵包打發自己便離開了,過了一個多小時打來電話:“光咲你下樓來,我給你從附近的酒店打包了午飯,閱覽室不允許帶食物,就在車裏吃吧。”
光咲有點感動,下了樓,找到於耀的車:“不用這麼麻煩,我吃麵包就好了。”
“不能犧牲身體健康來節省時間啊。放心吧,我下午沒什麼事,可以幫你一起找。兩個人的話,肯定比一個人快很多。”
“報紙實在太多了,每頁每篇看過來不知道要找到什麼時候。”光咲接過餐盒,露出泄氣的神色。
“你一定能找到。從小你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光咲笑起來:“我有那麼強勢?”
[九]
正因為太過強勢,光咲在學生時代一直擔任著班幹部或校幹部之類的要職,高中所在的班級在全校的各種集體比賽項目中都能穩操勝券,高中時甚至連班導師都有點依賴她了。
可與此有些矛盾的是,光咲平時的人緣卻不怎麼樣。簡而言之,她是那種不太合群的學生。
雖然高中女生再孤僻都不可避免會有一兩個閨蜜,但實際情況卻是光咲把竹西和葉妙視為朋友,那兩個女生卻並沒有把她當做朋友,聚在她身邊的意義隻是——在光芒四射的地方容易引人矚目。
於耀一直覺得,光咲很孤獨。
經過她養母那一病,似乎又從此有了些超然。光咲和其他女生不同,經曆過那麼多坎坷,心思也更繁密些。她把什麼都看得透徹,隨著年齡的增長卻愈發出世,她什麼都明白,卻不爭不搶不使心計,有點逆來順受,有點大智若愚。
她對什麼都可以寬宏大量,唯獨親生父母的死因是她耿耿於懷的。而不幸的是,於耀觸的恰恰是這唯一的雷區。
如果當年不是自己的父親掩蓋事故真相,受害人家屬不會鬱鬱而終。即使無父無母,光咲也能跟隨最疼愛她的外公長大。
說來奇怪。學生時代,每天從早晨醒來到晚上入眠,其間大部分時間是在學校,所有人穿著相同的校服,攤開相同的課本,學著相同的知識,談笑都是相似的話題。有時候會讓人誤以為彼此相似,彼此間沒有隔閡。但事實上,直到成年於耀才發現,每個人成為什麼樣的人,是各自所處的家庭決定的。
他們的家庭決定了,曾霆成為一個冷漠寡情的人,葉妙成為一個汲汲營營的人。光咲之所以成為光咲,是因為她始終沒有家。外公離世後她不得不寄人籬下,那個家也從來不完整,直到父母離異,她父親才悔悟過來自己除了事業還有家人。
男生恍然想起高中時的一件小事。
光咲家居住的小區有些年代,流浪貓比較多,她隔三差五會用零花錢買貓糧放在路邊喂食,每到冬天會很早起床去每輛轎車的車輪下檢查有沒有熟睡的小貓。於耀和她交往時有幾次送她回家,兩人坐在小區的長椅上聊天。男生發現聚在周圍的流浪貓越來越多,起初以為是它們喜歡聚在路燈附近的緣故,後來才意識到它們都與光咲特別親近。
連路人匆匆走過都會警覺地躲藏起來的小貓們,大喇喇伸展四肢趴在光咲鞋邊,讓於耀非常驚異,好奇地問起。這一問不要緊,光咲的話匣打開就收不住了,神采飛揚地一隻隻介紹起來——
“這是小三花,很粘人,它和那邊那隻小灰最要好,通常都是出雙入對,不過小灰是傲嬌派,不像小三花與人那麼親近,小三花討了食物會分給小灰。”
“這隻是小精靈,這裏麵數它最聰明了,懂得看人臉色。”
“這是包子,它和毛球很像,有點分不清,可能是一窩的。不過毛球比包子活潑,食量也比包子大。別看包子一臉憨厚,嫉妒心卻很強。”
“這是小雪,燈下那隻是……”
光咲滔滔不絕,卻不知它們在於耀眼裏都隻是貓而已,她熟知它們各自的習性,卻不知它們在於耀眼裏連長相都毫無差異。男生完全不能理解女生為什麼會有這麼豐富的腦內劇場,但他還是笑著認真聽,不時問一句“那邊還有隻狗,你叫它什麼?”
“哦,那是墨墨,是這個小區裏唯一一隻流浪狗,它有條腿被車輪碾壞了,以前是三條腿跳著跑的,後來我給他接了個假肢,現在走路完全沒問題了……”
於耀注視著光咲的眼睛,他沒有見過如此清澈的眼睛,此前沒有,此後也再沒遇見。那其中閃爍的光芒,是一種在世上找到寄托與希望後的微小幸福,是內心的溫暖與富足。
那時的於耀怔住了。
自那以後,光咲無論做什麼於耀都能理解了。隻有他懂得她一直過得那麼辛苦,是因為她選擇了對羈絆的珍惜而非軟弱,選擇了自力更生而非顧影自憐。而他始終在她轉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無條件支持她,無條件幫助她,他的選擇始終都以光咲的選擇為依據,是因為隻有他知道光咲的軟肋——
光咲最怕別人舍自己而去,最怕被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