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他試著找父親談過是否要送曾宓去精神病醫院,父親聽後竟然並不以為意,平靜地說道:“不過是殺了一隻狗而已,你爸爸我當年打拚天下,不是沒殺過人。你這麼懦弱,肯定是遺傳你媽。”
那時曾霆已經認識到,這個家裏已經沒有一個正常人能與自己溝通了。
而此刻,他隻身站在病房外看著這“其樂融融”的一家人,不懂得曾宓是怎樣做到讓所有人都無條件縱容自己的。
[四]
傷害他人,是因為想讓他人注意到自己。
——像曾宓這種人,一旦被揭穿,就會搬出這樣不像話的借口。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會感到孤獨,曾宓卻認為隻有自己特別值得憐憫。因為母親不夠關心自己,父兄整天冷冰冰待人,同學覺得自己太陰鬱不愛和她一起玩,老師嫌自己成績差也沒有好臉色……所以自己就有權利報複社會了。
在網絡上肆無忌憚地攻擊、詆毀別人,對陌生網友說謊吹牛使自己變得受歡迎,在現實中通過虐殺小動物來尋求心理平衡,甚至不惜自殘,一次又一次試探家人的底線。
這些行為在曾宓心目中簡直是天賦人權,完全理所當然——因為自己是如此的可憐。
別人的生命,別人的生活,曾宓不懂得尊重,哪怕對最親的家人也是如此。
如果不被阻止,她永遠不會停止。
[五]
於耀的父親原以為過去的事情線索太少,隻要光咲一直沒有頭緒就會逐漸放棄,但卻沒想到她始終沒有停止。
事情發展到現在的地步,早已超出了他的預料。
此刻他愣在飯桌對麵,麵對兒子的提問有點不知所措。
於耀以為他沒聽清,便又重複一遍:“盛新建築公司,爸爸你聽說過嗎?”
母親完全不知事態嚴重,一邊往碗裏夾著菜,一邊插話道:“不就是你曾叔叔以前的公司嗎?”
“欸?”這次換於耀怔住,同時關於這似曾相識的名字的記憶浮上心來。
過了半晌,父親才緩緩開口:“嗯。是你曾叔叔做百貨商場前的建築公司。所以我才讓你勸勸那小姑娘別再追查。當時你好像說過,她和曾霆在談朋友吧?”
“好在她和曾霆已經因為別的原因分手了。”
“唔?”母親再次插話進來,“是說受害人的女兒和施工單位老總的兒子交往過?”
“可是還有更大的問題。”父親神色凝重,“紀光咲的養父,雖然現在在規劃局,但當年他卻是在質量監督局工作。”
“什麼?”於耀目瞪口呆,“當年被買通的質監站的人是紀光咲的爸爸?”
“那倒不是,他當年隻是個小角色,還輪不到他。我去接觸的人是她養父的領導,不過她養父必然也是知情人。連她養父都沒有把當年建築公司的負責人是你曾叔叔的事告訴她,我想這其中大概有不能說的緣故。再說,前幾年她養父當了規劃局的領導,好像和你曾叔叔交往很密切,曾叔叔早期開發的好幾個樓盤,地都是從她養父手裏拿的。所以這裏麵關係有點複雜,我們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事實令人過於震驚,於耀長時間地盯著桌麵沉默著。
父親歎了口氣:“雖然我愧對這個小姑娘,也很同情她,但並不一定把真相和盤托出對她就是好的,有時候蒙在鼓裏未嚐不是幸福。你啊,也替她考慮考慮,勸她到此為止吧。”
母親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禁搖頭感慨:“所以我說這老曾淨昧著良心做事,做工程時偷工減料害了不少人,現在開發的樓盤也不知道有多少貓膩,幸好你早早跟他劃清了界線,要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他拖下水。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做多了昧心事總有一天要遭報應……”
於耀全然沒把母親的嘮叨聽進去,一心隻想著該怎樣給光咲一個交代。此刻,他覺得年少時很多迷惑不解的疑問都找到了答案,為什麼母親一再囑咐自己遠離曾霆,為什麼曾叔叔每次上門母親就念叨著“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副如臨大敵的神色,為什麼父親對曾叔叔的態度總是表麵和善實則敷衍,為什麼即使自己待人再真誠,曾霆仍對自己留有敵意。
對一切都恍然大悟之後,卻覺得這顛覆性的恍然大悟並不是自己想要的。
明確得知一個人和你保持距離的原因,並理解他將來再也不會有與你重新交心的可能性。原以為是朋友,但現在卻讓人感到了鮮明的敵對氛圍。
其實早就該想到,為什麼自己一直沒有把所有的跡象聯係起來?
於耀的父親與曾霆的父親,曾霆的父親與光咲的父親,在記憶中一直都是熟人,他們的熟識建立在什麼基礎上?身為孩子的於耀、曾霆和光咲從來沒有考慮過、追問過。
不,現在回想起起曾霆一貫的行為,他應該早就知道了成人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蒙在鼓裏不明所以的隻是於耀和光咲。
[六]
曾霆從小到大都認為,自己的家庭已經夠畸形了,世界上大概不會再有比這更慘的生活。但隻要考上大學,早日工作成家,應該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擺脫這困境。
當這種畸形進而侵蝕他的整個人生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果然還是太天真了。
進大學沒多久,父親就給出了讓人無法拒絕的理由勒令他與紀光咲分手。
“簡而言之就是,我女朋友的父母是被我父親害死的。”如果有可以傾訴的人,曾霆大概會用這種諷刺性的口吻邊笑邊轉述吧。
可是,就連一個能夠傾訴的人也沒有。
在學校裏偽裝成像高中時的於耀那樣的陽光男生,愛好運動,性格開朗,備受女生歡迎,也有幾個一起打球的男性朋友,但是,其中沒有一個人能算得上密友。如此畸形的家事當然不能讓他們知情。
隻有一個同校的女生,因為勤工儉學被父親招來為曾宓輔導功課,稍微了解了一丁點曾霆的家庭與本性,在與曾霆絕交之前曾經對他說過:“其實你也有善良的一麵,隻是你自己不想承認罷了。”
當然,即使真的存在,也不能承認。
如果要得到父親的認可,就必須認識到一點——善良是軟弱的代名詞。
“喂!你有病嗎!耳朵聾了嗎?門鈴響個沒停你沒聽見嗎?”曾宓惡狠狠的喊叫打斷了曾霆的思緒。
男生回過神,隻捕捉到曾宓重新關上自己房門的動作。
自殺事件之後,曾宓就一直賴在家什麼也不做,每天在房間裏白天睡覺或玩遊戲,晚上出門約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玩,到淩晨才會回家。如此一來,和父母更加連碰麵的機會也沒有,生活又恢複到她離家出走之前的狀況。曾宓對曾霆整日吆三喝四的情況也一如往常。按說,曾霆應該早就習慣了。
但今天,他走到對講機前一看,來的人是於耀,頓時胸中就升起一股無名業火。
於耀這種蠢貨,幹嗎突然上門來,還害自己莫名其妙被曾宓吼了。
曾霆不耐煩地按下開門鍵,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就掛上了對講機。
一兩分鍾後,於耀又按了曾家大門的門鈴。曾霆還沒來得及趕到門口去開門,曾宓就拉開自己的房門罵了一句:“你是豬嗎?不知道兩個門都要開嗎?”
曾霆打開家門。
奇怪的是,看見門外站著於耀時,曾宓臉上突然出現了慌張的表情,繼而迅速關上了自己的房門,連一個字也沒再罵。
曾霆心裏有點納悶,轉過頭朝向於耀,用不耐煩的語氣問:“有事嗎?”
“嗯。稍微有點。你先讓我進去吧。”於耀神色平靜,一副趕不走的模樣,也很反常。
曾霆遲疑了片刻,幫他從鞋櫃裏找了雙拖鞋。
“有個問題困擾我好幾天了,今天過來隻想聽聽你的解釋。既然你早就知道你父親和光咲親生父母的關係,為什麼還要和光咲繼續交往?你應該把真相告訴過她吧?”
於耀的問題讓曾霆有點措手不及。聽這語氣,顯然於耀現在也成了知情人,問題是,告訴他的人是誰?
曾霆原以為,唯一的知情人隻有自己的父親,但顯然父親不可能與於耀一起圍爐敘舊。
“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我爸媽說的。”
曾霆還是不太明白,這麼一來,也就是說於耀的父母都是知情人。可為什麼父親會把這種機密告訴於耀的父母,自於耀和曾霆上高二以後,兩家的關係急劇惡化。有一次聽父親的秘書說,父親有事求助於於耀的父親,於耀的父親總是避而不見,最後父親無奈之下隻好搬著凳子堵在於耀父親的辦公室門口,他父親卻連麵都沒露,連著幾天去公司,家裏也沒人,隻打發下屬勸曾霆的父親離開。這件事應該標誌著兩家關係徹底破裂吧?為什麼父親會如此不謹慎,連光咲父母的事故都讓於耀的父母知情?還是說,父親根本就不認為這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如此一想,曾霆就能夠理解了。在父親的世界中,弱肉強食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自然沒什麼不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