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霆的表情變化於耀盡收眼底,起初他沒領悟對方究竟在疑惑什麼,但很快就明白過來——曾霆的父親大概沒有告訴過他全部實情吧!

出於不想讓曾霆與光咲交往的緣故,可能隻籠統地說過光咲親生父母死於和自己有關的工程事故,那麼於耀父母與曾霆父親正因此事才變得熟識,也許不過是事件中的細枝末節所以被忽略。

那麼,令人更加不解的疑問出現了,既然不知道兩家父母的過往糾葛,曾霆為什麼總以那種背後插刀的方式與自己相處?

這說不通吧。

但不管怎樣,於耀已經不想追究,他覺得自己今天從曾霆家走出去以後,兩人將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他直視曾霆的眼睛,那其中有他看不透的多少機關算盡。以如此決絕的心境告別少年時的摯友,他忽然感到有些難過。

[七]

於耀離開後,曾霆越想越不對勁,起身試著推開曾宓的房門。

女生在電腦前回過頭,尖叫起來:“你幹什麼!誰讓你進來的!”

讓曾霆感到意外的不是曾宓的態度,而是這異常整潔的房間和異常幹淨漂亮的曾宓的衣著打扮,在最初的那個瞬間,他險些以為自己開門的方式出了問題,打算退出去重新推門。

因為對尖叫早有心理準備,曾霆沒被嚇著,鎮靜地在靠近門口的位置站定:“我有話問你。你剛才為什麼一見於耀就像見了鬼似的?”

“欸?”曾宓臉上的厭惡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目了然的錯愕。她自己壓根不知道自己剛才見於耀時就像見鬼。

看見那個男生站在自己家門口時,曾宓腦海裏隻不過出現了兩秒的真空,意識到自己睡了懶覺還沒化妝形象很差後,她馬上就關上了房門。不過於耀並沒有久留,當她拾掇好自己和房間想去客廳和於耀打個招呼時,隻看見哥哥在客廳裏發著呆,無意識地玩著電視機遙控器,甚至沒覺察自己的存在。

曾宓根本不想和他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渾身冒著傻氣的人說話,微怔之後,就懶得離他,轉過頭繼續朝向電腦屏幕。

“我說,你怎麼把房間和你自己弄成這樣?”曾霆繼續窮追不舍。

曾宓覺得他今天有點古怪,平常他可不敢這樣氣勢洶洶地和自己說話。

為什麼幹淨整潔的人和房間反而在他眼裏成了異常?居然用“弄成這樣”來形容。

曾宓再次轉過頭看向他,上下打量他兩眼,想知道他到底是哪根神經不正常了。

“你有病吧?我什麼樣,我的房間什麼樣,跟你有什麼關係?關你什麼事?”

出乎曾宓的預料,平時一遇到這種咄咄逼人的反問就立刻退縮的哥哥今天完全沒有逃走的跡象。

對曾宓而言,於耀應該算是有點特別的人。

剛上高中時,於耀和曾霆關係還比較好,準確地說,隻是於耀鐵了心把曾霆當好哥們兒,而曾霆到底有沒有把於耀當過朋友著實是個疑問。不管怎麼說,曾霆的同學中,來過家裏的除了住在同一小區的女生就隻有於耀了。高一時有一次於耀到曾霆家打遊戲,曾宓本來沒想過搭理他,偶爾路過客廳去別的房間,與他有過的眼神交流也僅僅局限於一兩個白眼。

但這僅有的一兩個白眼,也讓曾宓發現了於耀的不同。為打遊戲方便的緣故,男生的袖子被擼到手肘的位置,他左手小臂處有看起來像燒傷的疤痕。曾霆當時好像去廚房調製什麼飲料去了,曾宓在於耀身邊不遠處坐下:“喂,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男生扔下手柄笑著說:“這個嗎?小時候放煙火拿反了方向。哈哈!”

還“哈哈”?你是白癡嗎?

曾宓難以置信地側過頭:“真醜。”

“還好吧!”男生不以為然地盯著自己手臂看了半天,邊看邊用自豪的語氣說道,“你不懂了吧!我媽說這像一條龍,將來會飛黃騰達的!你看不是麼?”

這種渾身冒傻氣的家夥是怎麼考上高中的啊?

不知怎的,曾宓卻不反感,隻是笑了笑,同時有點難過。

同樣是手臂上有醜陋的疤痕,這男生一點也不以為然,他父母似乎還把這當做好事。可自己好像自出生起就被貼上了醜與可憐的標簽,父母兄長都避之不及,與其說對自己的態度是寵溺,不如說是無視——因為離理想中的女兒、妹妹相差太遠,所以選擇無視。曾宓從來不知道怎樣才能取悅他們,隻知道做什麼都能激怒他們,雖然激怒也隻是一瞬間——她不明白這個家裏的人為什麼時刻要保持克製。

非要定義於耀在曾宓眼裏怎樣特別,隻能說,是曾宓羨慕的人。

可曾霆似乎不這麼認為:“連你也喜歡於耀?”

曾宓微怔,繼而嗤笑出聲:“你瘋了嗎?”

她沒想到,非正麵回答在曾霆看來並不是因問題太離譜不屑回答,而是因問題一語中的顧左右而言他。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曾霆已經一聲不吭地衝出家門不知所蹤。

曾宓一向瞧不起總是對父母唯唯諾諾像應聲蟲一般的哥哥,對他也談不上有過多的感情,這時還是著實有些擔心起來,他的言行無論從什麼角度考慮都不像個正常人。但即便如此,曾宓也沒有追出去看個究竟。

自己無礙就行了,不要多管閑事——是這個家庭的生存法則。

[八]

要知曉真相,還是放棄追究繼續蒙在鼓裏?於耀明知道即使把選擇權交回光咲手中她會怎樣做決定,這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但是除此之外,他再沒有更好的方式保護她。

“所以呢?你爸爸怎麼說?聽說過這個公司嗎?認識這個公司的負責人嗎?”

望著女生殷切的眼神,於耀有點無言以對。

“嗯。他知道。可是……”公司已經倒閉,公司負責人已經像袁廠長那樣因病去世……這樣的謊言於耀說不出口。

他突然意識到,無論自己怎樣胡編,光咲都會相信自己。

自己竟然是從小生活在謊言中的光咲唯一無條件信任的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被賦予了這樣的責任?

於耀猛然發現,原來光咲一直視自己為親密的人,從她在魚缸前轉過頭的那一刻就沒有改變過。兩個人甚至從來沒有正式分手,當初因為知道了父親與光咲家人的關係,首先倉皇失措的人是於耀,因為無法麵對,所以對光咲敬而遠之。

如果將所有的真相一股腦告訴光咲,自己就能卸下沉重的包袱。可是光咲會怎樣是可以預料的,不管不顧的話,不也是一種自私嗎?為了自己沒有心理負擔,真的要做到這個地步麼?美其名曰“沒有隱瞞”。

滿足光咲的好奇心和讓光咲無憂無慮地活下去,兩者孰輕孰重,結論顯而易見。

“可是什麼?”女生在咖啡桌對麵將上半身前傾過來。

“可是,公司負責人在2000年初期因為肝癌去世,公司也就倒閉了。”

“欸?”

光咲愣了長長的幾秒,才從打擊中恢複,有點不是滋味地笑了笑:“怎麼會……”

“我爸說,這大概就是因果報應吧。昧著良心做事,所以賺再多黑心錢也享受不到。”男生平靜地眨了眨眼睛。

隱瞞不是為了逃避什麼,相反,卻是為了承擔什麼。

“話是這麼說……雖然現在就算追查到負責人也不能提起訴訟,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知道他遭了報應對我來說可能是最好的結果,但總覺得有點不甘心,這麼長時間的決心、固執、一根筋,好像全都白費了,真是虛無……”

“我倒覺得,一點都不虛無。”

“欸?”

“光咲你說過吧?其實對親生父母的死因並沒有那麼執著,做這一切隻是因為外公。所有的努力都不會沒有意義,一點都不虛無,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你對外公的感情更真實。”

仿佛從長久的夢魘中清醒過來,帶著初醒時的混沌去努力回想,還能找回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這些零散瑣碎的線索唯一能拚湊出的畫麵是沒有遠方的路和終年不散的霧。

那夢境沒有邏輯,沒有脈絡,從每一個斷點繼續都隻有悲傷的情緒。但在驚醒的瞬間卻突然出現了一點陽光。

在這個世界上原來一直有美好的東西。

自己對外公的想念是真實的,就像當年外公對自己的愛憐一樣。父親這些年來對母親的守望是真實的,就像當年母親對父親的愛情一樣。它們存在過,曾經是發出過最美的光芒,在如同衰老的恒星死亡的時候,人心不該隻有怨念。

光咲低下頭許久,再抬起頭時,眼瞳被窗外的霓虹燈光打亮,一閃一閃。她的聲音有點哽咽,可是語調中有釋懷的意味。

“下個月,是我外公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