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以為自己真把她哄開心了,繼續說下去:“還要去旅行度蜜月。對了,你想去哪個國家?”

光咲沒出過國,也沒有特別向往的地方,哪國在她認知中都不過是外國。她笑著搖了搖頭:“幹嗎非得出國,就算真的要結婚也不用那麼鋪張浪費,領個證,國內旅行一下就行了,現在大家都這樣。”

“那怎麼行!在我們那個年代,沒有辦酒席就不算結婚,領證也不行……”說了一半,父親突然停住,陷入了惆悵。

光咲明白,父親欠母親一個盛大的婚禮。出身一貧如洗的父親給不了母親在大酒店裏擺五十桌還有蜜月旅行的那種婚禮,光咲想起了父母離婚時母親離開家前說的話,好像能看見年輕的父親搖著小船去對岸接母親的場麵,他年少氣盛意氣風發,心裏滿滿地放著一個姑娘,還並不懂這個社會對婚禮的定位,他隻有一顆心,全給了對方。可是當他看見女方家送來的電視機、相機、縫紉機,才明白自己好像少了些什麼。他有點失落,失落幾乎了衝淡了新婚的喜悅,但是他並不沮喪,立誌要用青春和努力去為心愛的姑娘換來不遜於別人的物質條件,那個時候,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可是相信了那麼久,卻不小心忘了初衷。後來他的確出人頭地事業有成,卻把家人忘在了腦後,直到她最終離開。

不知為何,想著想著,光咲的眼睛忽然模糊了。

人生貴得適意。如果能像當年的父母那樣結婚、組成家庭,哪怕沒有婚禮也是幸福的,那樣的幸福,讓新娘能在幾十年後談起當年時仍然麵帶微笑,她想念那個為她用報紙把四麵漏風的宿舍糊起來的少年。

“爸,你記不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你、我還有媽媽一起去湖邊釣魚?”

父親回過神,想了想,點頭說:“怎麼啦?”

“那是什麼地方?我覺得風景很好。如果將來真的要蜜月旅行,我就去那裏好了。”

“那麼個鄉下地方有什麼好旅行的,離我們這兒隻有兩小時車程,你想去的話,隨便哪個周末都能去啊。”

“真的麼?那我們……等小晴從學校回來,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釣魚吧。”

父親見女兒重又高興起來,鬆了口氣,滿口答應:“好啊,好多年沒有釣魚了,我去準備魚竿。”

他不明白女兒為什麼突然想起釣魚,要知道那次釣魚經曆對她而言其實並不愉快,她大概記不清了,因為湖畔有很多蒼耳,粘在身上導致她渾身癢癢,她可是唱著歌去大哭著回家的。

但盡管如此,那依然是光咲記憶中全家人唯一一次外出旅行。

[四]

自從分手以後,光咲就沒有再見過曾霆,發生了影響那麼大的襲擊事件,也隻是作為局外人去“聽說”,想來是有些失落的。雖然交往時有過很多不愉快的經曆,心裏懷了恨意,但光咲與他做同學、朋友、鄰居許多年,一瞬間變成陌路互不關心也不可能。

如果還能再見到曾霆,還有很多話想問他。不知道曾霆發生這樣的悲劇,是不是和他妹妹的刺激有關?而他妹妹之所以成為這樣不懂事的孩子,是不是有和自己一樣的不幸經曆?是不是在親眼目睹小黑死去的場麵之後不相信這個世界會變好了?

最想問的是,曾霆是從什麼時候、由於什麼緣故決定不再做以前那個善良溫柔的男生的?

但這天晚上,光咲在房間裏整理東西,翻看到了高中時的日記中有關曾霆的片段。成人儀式時,曾霆的母親被班主任邀請上觀禮台作為優秀學生家長發言。她當時在台上說了什麼已經沒有記錄了,光咲的日記隻寫到在教室偷聽到的、他媽媽和班主任聊天的對話。

曾媽媽說:“雖然他爸爸一直不滿意他沒考上市重點,但他心很靜,想法也很理性,比同齡的孩子要懂事,和同學又相處得不錯,經常一起打球,愛好運動,我覺得這樣就算好孩子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雖然我看得出他經常不太認同父母的觀點,但他從來不會跟父母當麵頂嘴,懂得尊重父母,這就夠了啊,像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哪有什麼都聽父母的,那不成了毫無主見嗎?您是搞教育的,一定很理解他們的……”

光咲一直了解曾家,曾霆是好孩子的代表,曾宓是壞孩子的代表。所以當時聽了這番話還有點想要嘲諷,就算曾霆確實好,可哪有這麼厚臉皮的媽媽,一個勁地自誇自己的孩子,把所有的優良品性都往曾霆身上安,她怎麼對曾宓隻字不提呢?

可是今天,光咲才真正領悟曾媽媽的意思,她突然有點鼻子發酸,因為從字裏行間看見了一個可憐的母親,不再是那個每次出現在人們視野中就光彩照人氣質動人看不出年紀的曾媽媽。

天底下最了解孩子的是父母,她從那個時候就把曾霆身上的缺點看得清清楚楚,不停地使用“雖然……但是……”的句型,沒有一個字眼帶有炫耀色彩,恰恰相反,那是非常非常可憐的無措的可悲的母親,明知自己孩子不好,遲早要暴露本性,卻拚命找出他的優點,相信他,並自我催眠讓自己也相信“他是個好孩子”。

不知道家裏出了事後,那位母親還好嗎?

光咲從書桌前抬起頭,往曾霆家的窗口望去,橘黃色的燈光像往常一樣安靜地從窗框邊緣溢出來,好像住在裏麵的人也像平常一樣和睦溫馨,什麼也不曾發生似的。這時光咲並未想無其他,隻是越來越想念養母和外公了。

[五]

外公忌日這天,天氣預報前幾日說多雲,但實際從早晨起就是陽光燦爛的大晴天,讓光咲的心情也跟著好轉了一點。於耀開車送她去墓地,在入口處買了大束的白菊花。

光咲在墓碑前擺開白燭和供品,於耀看不懂其中一種:“這是什麼?”

“香椿炒蛋。我外公生前最喜歡吃。”女生一邊解釋,一邊開始燒紙房子,打火機點了兩下沒點著。

男生見她費勁,接過來幫她點燃:“剛才那店裏還有賣紙錢的,你怎麼不買點?”

“還是房子最重要吧。外公在世的時候沒住上什麼好房子,還飽受困擾。我親生父母就是因為房屋事故出的意外,後來外公攢了錢想買個商品房讓我將來住好一點,又碰上一房多賣。開發商進了監獄,可外公也沒得到什麼賠償,房子還是讓另一戶買房的搶占了去……”說到這裏,女生頓了頓,努力將自己從悲傷的話題中解脫出來,抬頭衝於耀硬擠出一個微笑,“所以說,最讓外公鬱結的說到底還是房子問題,對吧?”

男生沒有做聲。

待到光咲燒完了紙房子,拜了又拜,起身準備離開時,一抬腳,右腳鞋底突然掉了一半。女生蹲下來查看:“明明是上周剛買的新鞋,不可能這麼快就壞了吧……也許是外公……外公他不想我離開……”

說著說著,女生又難過得五官縮成一團了。

男生感到心好像被銳器戳了一下,輕輕拽她站起來,自己重新蹲下去,從口袋裏抽出一根紫色緞帶幫她將前半截脫落的鞋底綁住:“不要往靈異的方麵思考,外公怎麼可能不想你離開?外公一定是希望你過得非常幸福不必經常掛念他才對。而且光咲,你錯了啊……”

女生的視線從被綁成蝴蝶結的緞帶處上移一點。

男生繼續說下去:“外公也絕不是把房子看得很重,他想要留給你的不是房子,而是家。你還不理解外公的心意嗎?無論是父母的事故發生後忍著悲傷努力去爭取賠償金,還是後來在市場還不規範的時候就急著買商品房,外公年紀那麼大了,不會在意居住的房子地段、大小,他可是全心全意在為你著想,想給你一個不輸給同齡人的家。”

於耀還沒說完,光咲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十年,二十年,一輩子……外公都住在她心房裏最溫暖最柔軟最容易被刺痛的地方,他沒有太高大偉岸的形象,也沒有太多豪言壯語能被銘記,他總是佝僂著脊背唱著歌,望著相依為命的小丫頭,想把全世界的慈愛加諸她,在外公心裏,全世界沒有任何人比這個小丫頭更配得到幸福,她失去了父母,但是她有一個外公,把整顆心都給了她。

“光咲,我學理工,有點木訥,沒有什麼浪漫細胞,也許你夢想中接下來的這件事應該發生在更美好一點的地方,但是,有些話我想讓外公聽見……”

聽見男生的語氣莫名地鄭重起來,女生抬起手背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水。

“光咲,我……”

由於剛才燒過的紙灰沾在手上,剛才那一抹,又蹭在了臉上,讓光咲看上去有點滑稽。男生在抬眼的瞬間中斷了想說的話,用紙巾幫她擦了擦,光咲反應過來之後臉微微紅了。接著他從口袋裏拿出了比緞帶顏色更深一點的小盒子,朝著光咲的方向打開盒蓋。

“我想給你一個家。”

盒子裏,鑽戒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