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她就常常逼迫林池陪她玩角色扮演的遊戲,動物世界、童話故事,或者是李豆蔻靈機一動編出來的天方夜譚。開始的時候,林池還算配合,到後來,他深感幼稚,於是奮力抵抗。時隔多年,他們扮演著大多數人都要承擔的角色,在空蕩蕩的教堂裏,一對新人倉促的婚禮儀式結束後的尾音裏,像是穿越了時光。
“我願意。那李豆蔻,你是否願意我成你的丈夫與我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我,照顧我,尊重我,接納我,永遠對我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的盡頭?你願意嗎?”
李豆蔻撲哧一笑,糾正他說:“你現在是牧師,你該說,他。”
林池皺起眉頭:“真麻煩。跳過了,該你說了,你願意嗎?”
“我願意。”好吧,既然他覺得麻煩,那她就配合他吧。反正,在婚禮上,這些也不屬於他的台詞。
對麵的林池在得到她配合的回答後,臉上卻一直沒有任何表情,他就這樣盯著她,直到李豆蔻局促起來,有些慌張地戳了戳他的胸膛:“哎……你幹嗎呀。接下來要交換戒指了!”
林池卻微微笑起來,輕聲地說:“你撒謊。”
這三個字,令李豆蔻像是被澆了一桶水在腦袋上,還是一桶滾燙的沸水。她這才意識到,方才,林池說的,是“李豆蔻,你願意嗎”。到了現在,他還要跟她開玩笑嗎?到了現在……李豆蔻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冷笑,這些年她已經修煉了這樣的能力,粉飾太平,懂裝不懂,一切都會照著命運的軌跡照演下去。就像兩年前,她假裝聽不到他那句“要不,我們湊合著過日子吧?像小時候那樣?”
湊合嗎?盡管她多麼希望擁有那種生活,卻因一個“湊合”而感到自尊心受挫。
後來她無數次後悔過,也許那時答應湊合,林池也許會在這湊合裏、這將就裏,成為與她無法分割的人吧。
但事實上,即便再一次擺在麵前,她還是會選擇,閉耳不聽。
沒有什麼比忍受他愛著別人,跟她湊合,更難過的事了吧。
所以,此刻她伸出手,又戳了一下林池的胸膛,大笑著說:“好啦。別玩了。不是約好了跟怡然一起吃飯嗎?到點了吧……”
她不去看他的眼神,怕自己會立馬崩潰。即便她將成年人的老成和隱忍學得再透徹,也總有一個人,會將她打回原形,打回少年時代那個不知所措的少女,悲愴地流著眼淚、無家可歸的少女。
嗬,她的發小,即將與另外一個人結為夫妻。
這真是一個,浪漫又辛酸的結局。
幾個月前的某個清晨,李豆蔻在邢鹿的屋中醒來,已是早上六點多,邢鹿尚沒有回家。
她剛大夢初醒,夢見一場世紀婚禮,大海灘,滿世界的遊魚都來了,新娘有一條紅色的魚尾。她穿著病號服在沙灘上走來走去,看到林池穿著燕尾服高調出場,新娘不是她,她是那個馬上就會死去的病人,垂死地拍打著自己蒼白的魚尾,魚鱗滿地,全是熒光。
她大汗淋漓地醒來,覺得自己的小腹隱隱作痛,她從床上爬起來,借著清晨的微光,走到了客廳裏。
燈還是那盞燈,再度搬進來之後,卻早已不是幾年前那個樣子。她還住在這裏,隻是記憶像是被清空過,那些傷痛被埋在了骨子裏,唯有那兩個月的溫存,竟是持久的。這幾日她與他,像是恢複了昔日老友的關係,表麵上卻總是在粉飾太平,刻意不提舊事。或者說,那些,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
翻看舊物,就像重新回憶了一遍,有種隱形的鈍痛,席卷全身。
好累,她真的,好累。
身後有一雙手,輕輕地攀上她的肩膀,覺察到豆蔻微微的顫抖。
她背對著晚歸的邢鹿,嗓音沙啞。
“邢鹿,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原諒,做不到釋懷,做不到努力忘掉那個人,努力地試著愛別人。
“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
努力忘記某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
以前覺得書上說的生生世世是誇張的,哪有什麼忘不了的人,卻偏偏中了招。沒錯,即便她不是時時刻刻想起,那個位置不是伴著每日的呼吸,但有人要住進去,她卻不願意將之前的人趕走。
都怪你,賴著不走。
她扭過頭,對他笑著說:“對不起。”她摘下手裏的那條紅繩,上頭是邢鹿給她的佛珠,邢鹿攔住了她,笑著說:“不用還給我。丟掉吧。”
走出門,襲來的一陣熱風令她恍惚不已,拿出手機想撥個號碼給西貝,對方卻遲遲沒接通。
邢鹿的電話又打來了,她怔怔地握著出神,卻不接。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結束以後,還能說什麼。
經過那個巨大的垃圾桶時,她停了一下,盡管覺得這麼做有些矯情,但還是將手上邢鹿送的那條綁著佛珠的紅繩給摘了下來。
是的,邢鹿說得對,丟掉吧。
盡管辜負了他的情誼,這樣做未免太過小人了。但這仿佛是一種儀式,她不該,再欺騙自己的心。
於是她舉起來,對準了不遠處那個綠色的垃圾桶。
身後有少年踩著滑板疾馳而過,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腰。
隨著那條紅繩一起飛進垃圾桶的,還有攥在手裏湊巧開始振動的手機。
“該死的。”
也不知是誰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她,垃圾桶整個震動起來。李豆蔻環顧了一圈四周,居民區門口這個偌大的垃圾桶齊她的肩,此刻她也顧不上別的了,整個人掛在桶沿上,探頭探腦地翻找。
糟糕,手機掉到了縫隙裏,她隻得一點點地拎起裏頭的食品袋、包裝紙,上頭沾著食物腐爛的味兒,她閉著氣,努力將手伸向振動源。
手機忽然停止了振動。李豆蔻喪氣地撥開一堆堆垃圾,覺得自己就像個拾荒的乞丐。
直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像是點穴一樣,讓她瞬間無法動彈。
“李豆蔻,才多久沒見,你居然有了這種癖好?”
這個聲音,再次聽到,竟有過盡千帆的意味。
她趴在那個垃圾桶的邊沿上,就像雕塑一樣石化了,直到被身後的人一把給拽下來。
這個人有熟悉的總是皺著的眉頭,像初見時一樣,他似乎從未從她身邊消失過兩年的時光,恨鐵不成鋼地白了她一眼。
“找什麼?我來。”
李豆蔻望著久別重逢的林池,他好像更瘦了一些,穿著一件藏青色緄金邊的襯衫,還是她陪他一塊買的。他將手伸進那堆垃圾裏,臉上卻沒有絲毫不耐煩。許久,他將那部手機丟到她的麵前。她知道,這個家夥有潔癖。
“難怪剛剛打你電話不接呢,還以為看錯人了。”林池說。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李豆蔻說話有些結結巴巴的。
林池卻沒有回答她,而是又攤開手掌來。
“是為了找這個吧。”
他的掌心裏,躺著邢鹿送給她的禮物。紅繩上串著那顆佛珠,加上邢鹿手上的那一串,剛剛好是一百零八顆。
她的,正是第一百零八顆。
李豆蔻仿佛聽到歲月,從她的耳後根,繞了進來。
如果記憶的法則是篩選好的,剔除壞的,那麼,她能做到的是,即便是壞的歲月,也都會蒙上一層薄紗。
她的記憶中,1997年的冬天,是這樣子的——
海洋館,人流稀疏,李豆蔻一個人在閑逛。她手裏攥著兩張票,有一張是爸爸的。爸爸半個小時前臨時接到一個電話就走了,對李豆蔻說:“你一個人可以的吧?你好好逛,爸爸大概一個小時後來接你。”
其實海洋館並不大,一個小時,足夠她逛兩個來回了。
而爸爸卻沒有守約,在她逛到第四圈,幾乎已經把很多魚的名字和特征都記下來的時候,他還是沒有來。
這些她從沒見過的,顏色豔麗、長相誇張、名字也很古怪的魚,她一個個都記住了名字。
非洲鱺魚、日本錦鯉、匙吻鱘、中華鱘、珍珠鰩、金絲鯰……
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海洋世界,沒有那些硬邦邦、冷冰冰的玻璃隔絕,而是置身於溫暖的海洋裏。長著七彩的喙的不知名的小魚吻了吻她的腳底,日本錦鯉圍著她打起轉,一條美人魚沉入海底,長著她日思夜想的那張臉。
聽爸爸說,媽媽漂洋過海,坐的大船,要幾天幾夜地在海上漂呢……
“喂。”她被一個聲音喚了回來,回頭看到同班的林池,學大人一樣雙手插袋半靠在透明的玻璃上,皺著眉頭叫她,“你爸爸跟我爸爸一起出任務去了。”
林池的爸爸是副局長,李豆蔻的爸爸隻是個普通警察。
陽光沒精打采的,這個不屬於冬天的海洋館,像是沉睡了的大魚,沒有人會意識到,這個認真觀摩魚群的女孩的命運將被徹底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