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豆蔻用肥嘟嘟的小手撫過那些冰涼的大麵積的玻璃,將臉貼上去,瞪大眼睛搜尋著什麼。
林池站在她旁邊,覺得李豆蔻傻乎乎的,忍不住問她:“你幹嗎呀?”
他聽到女生用稚嫩卻凶巴巴的嗓音回答:“我在找美人魚。”
林池對她的回答很是不屑,細長的眼睛翻了個白眼,奶聲奶氣地說:“真幼稚。”
關於12月13日的清晰的記憶,到此為止。
李豆蔻試圖再想卻終是徒勞,隻模糊地記得,那天他們在海洋館等了很久,他們兩人中任何一個人的爸爸都沒有出現,後來他們好像還去看了海獅表演。
後來,天就黑了。她和他一起,被林池急匆匆趕來的媽媽領回了家。
林池的家。
她一住,便是小半段青春。
“還是聯係不到她媽媽嗎?”林阿姨一邊替丈夫掛好大衣,一邊麵帶憂愁地問。
“怎麼可能聯係得到?”林池的爸爸林心武的眉頭擰起來,“幾年前她是離家出走的,把女兒丟給老李就這麼跑了。聽說去了國外,但這麼多年也沒半點音訊,都不知是死是活……”
“噓!怎麼說話的!讓孩子聽到怎麼辦!”林阿姨用力打了一下丈夫,“這孩子也真是命苦……”
“不如……”林心武的眉頭擰得更深了些,“我們把她留下吧。老李這次犧牲,好歹也……”
“我也是這麼想的。”林阿姨鄭重地點點頭,“吃飯吧。”
“阿姨做的魚好好吃哦!”李豆蔻把頭從碗裏抬起來,林池白了她一眼。
“以後天天給你做好不好?”林池媽媽麵露愛憐地說。
“好啊好啊……”李豆蔻原本欣喜,又瞬間垮下臉來,“可是等我回家了,就不能天天在阿姨家吃飯了啊。”
聞言,林阿姨看了丈夫一眼,眼眶一濕,聲音哽咽地說:“可以來的,天天都來好不好?”
“那我爸爸也可以來嗎?”她眨巴著天真的眼睛問道。
“當然。”
這已經是在他們家住的第五天了,當天她被帶回林池家的時候,林阿姨告訴她,爸爸要出個緊急任務,要過段時間才能回來,所以她這段時間就得待在林家。
雖然很想爸爸,但李豆蔻覺得,住在這兒好像也不錯。林阿姨每天都會做各種各樣的好菜,每天都會送她和林池去上學。雖然她有點煩林池,但熱熱鬧鬧的,也沒那麼糟糕。
林池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陰謀。李豆蔻霸占了他的房間,搶走了他舍不得拆封的小汽車和七龍珠的套裝塑像,還把他小心翼翼對待的滑板偷偷……不,明目張膽地帶出去,然後撞在一棵樹上,她人沒事,滑板卻壞了。這些都不算什麼,他林池是一個大方的小孩,不跟女生計較,可是她一個人霸占媽媽燒的魚,而且爸爸還總是幫著她說話,這些都讓林池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被領回來借住的小孩,而不是眼前這個胖乎乎的、討厭的李豆蔻。她就這麼喧賓奪主,將他的領地給無情地霸占了。所以,林池每天都多了一個儀式。
那就是祈禱。
祈禱李豆蔻的爸爸快點把她給接回去,他甚至可以為之付出一套水彩筆的代價。
那可是最近最紅的24色水彩筆啊,爸爸都舍不得買給他。
但他的祈禱一直都沒有奏效,李豆蔻還是在他家賴著,霸占他的房間霸占屬於他的寵愛,順便,還欺負他。林池因為打不過這個女漢子,而選擇了忍耐。可是,等待消耗了他的耐心,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反抗。
擊垮林池的等待的,是李豆蔻居然要在他家過年。
爸爸是這麼解釋的,因為李豆蔻的爸爸在外省辦事,但臨近年關很難買到車票,所以他拜托他們照顧李豆蔻到年後。
李豆蔻什麼也沒說,好像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些。林池發現,她最初還嚷嚷著要回家,要給她爸爸打電話,在數次無果後,她好像就接受了現實。不,林池想,她一定是在這裏享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享受到了將他林池的尊嚴踐踏在腳底的樂趣,所以才會這樣賴在他家裏!
更可惡的是,答應將一套24色水彩筆送給自己做新年禮物的爸爸,徹底打破了他要用這個禮物換李豆蔻滾蛋的夢想,並且,他還給李豆蔻也買了一份。除此之外,媽媽還給李豆蔻買了一套新衣服,比自己的都貴!
拜托,那個小胖子,穿什麼都不會好看的嘛!
林池辛酸極了,簡直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巨大的悲劇裏,他就是那個被搶走爸爸媽媽的愛的男主角。那個耀武揚威的小胖子,還每天都欺負他一下,活著,真是沒有任何意義了。
於是,林池扯下了自己“偽善隱忍”的麵具,決定直接表達自己的不滿。
他要讓李豆蔻知難而退。
而李豆蔻得到那套水彩筆以後,就不太搭理林池了。事實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很喜歡說話的小惡魔,就不怎麼愛說話了。她每天說的話屈指可數,就是“哦”“嗯”“好的”以及對林池的“走開”。
她宅在本屬於林池的房間裏,每天對著一張畫紙,塗塗畫畫。林池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寒假裏李豆蔻也不寫作業,就是拚命地塗塗畫畫。
有一天,林池趁著媽媽帶李豆蔻出去買菜,跑到她的房間裏,看到李豆蔻畫了一幅畫。畫上有一條美人魚,林池想,她畫的美人魚真醜。她還在美人魚旁邊畫了個海軍。
切,真難看。林池想,她一定又想要拿這幅畫取悅他的爸爸媽媽,他們一定會誇獎她的。這樣一想,林池憤恨地在上麵畫了一隻豬。滿意地看著自己加工後的作品,林池的心情好多了,愉悅地去冰箱裏拿了一支冰激淩,在冬天的暖氣室裏吃得酣暢淋漓。
李豆蔻回到房間,看到那幅被加工的畫後,呆怔了幾秒鍾,臉色變得鐵青,然後像是爆發了似的衝了出去,揪住正在看動畫片的林池的衣領。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
林池看到來勢洶洶的李豆蔻,嚇了一跳,可媽媽炒菜的聲音太大,聽不到客廳的動靜。
“我幫你加工加工!”他理直氣壯地說。
李豆蔻說:“你才是豬!你全家……”她意識到這句話會連叔叔阿姨都得罪,這時嗓子啞了一下,“你真不要臉!”
不要臉對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嚴重無比的誹謗。林池也急了:“我不要臉嗎?我才沒有你不要臉呢!你賴在我家裏多久啦!你憑什麼花我爸爸媽媽的錢你自己不是有爸爸媽媽嗎?哦,我忘了你沒有媽媽,我看你爸爸也不要你了吧,不然怎麼這麼久不來接你?”
童言也許無忌,可同樣是孩子,卻每一個字都刺在她最軟的肋骨之上。
李豆蔻的臉色煞白,幾乎是在那一瞬間,她揚起了手,一巴掌打在了林池的臉上。她這一輩子,扇過林池兩個耳光,一個是眼下,還有一個在多年以後。頭一次她將林池打哭,而後一次,林池什麼也沒說,她自己倒哭成一個淚人兒。
林池蒙了,這時候,聽到動靜的林媽媽衝了出來,目睹了那個巴掌。林池知道是時候了,於是哇的一聲哭了。他滿以為,眼下媽媽看到了李豆蔻的暴行後,一定會幫自己把這個討厭鬼給逐出家門,卻不料聽到媽媽狠狠地罵他:“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九歲的李豆蔻木然地站在那裏,那一巴掌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現在,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隻是緩緩地抬頭說:“阿姨,他沒有胡說八道。”
然後她低下頭,咬住嘴唇:“我爸爸,是不要我了。”
“胡說……”林池忘了哭,看到媽媽蹲下去,摸了摸李豆蔻的頭,心裏更加委屈,卻聽到李豆蔻哭了出來。小霸王李豆蔻哭了,哭得倉皇無措,滿臉的淚像是積蓄了一個冬天的。
“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對不對?你們都騙我。我要回家。阿姨,我要回家。求求你了,讓我回家吧。”
她就這樣大聲地哭著,林阿姨不知該說什麼,隻能緊緊地抱住她,卻怎麼也不能抱住她的絕望。那絕望是那年冬末升騰上去的煙霧,久久不散。
林池還記得,那天等待大刑伺候的自己滿臉淚水,爸爸沒有揍他,而是歎口氣蹲下來說:“林池,以後豆蔻就是你妹妹,她以後都不走了。”
其實這句話就是宣告,根本沒打算問林池的意見。但林池還是重重地點了頭:“好的。”然後他回過頭去,悶聲悶氣地對剛停止了哭泣的李豆蔻說:“你別哭了。我錯了。”然後他伸出手,學著電視劇裏大人的樣子說,“我們握手言和吧。”
李豆蔻咬牙憋住淚,特別大方地握住他的手。
“以後,請多多關照。”
記憶從一句“多多關照”開始,生活按照既定的劇本寫下去,兩個人共同經曆的青春歲月,每翻一下,便跑出一點舊陽光,曬幹現下流的淚。雖然是後會無期的1997,卻因為曾經擁有那麼真切的影像,而覺得內心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