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叔叔的西餐館坐落在杭城城北的一個新開發區,當時還沒有太多人。但也許是因為江叔叔有旅外經驗,因此這個帶點異國風情的餐館,還是門庭若市。
周末的時候,李豆蔻會過來幫趙眉眉的忙。在錢方麵,趙眉眉並不會虧待豆蔻,她所有無法付諸語言和行動的愧疚和愛意,統統都化為寬裕的零花錢。可因為早期在林家的生活經驗,縱使林叔叔和林阿姨待她也好,但從小對林池的教育也傳染給她了。要錢可以,但必須有一定的付出,哪怕隻是做些小家務,總而言之,拿人手短,無論親疏。
餐廳離家並不近,自行車是淩西貝讚助的,那一日不知怎麼的,鏈條卡住了。正無助中,騎過她身邊的一個男生又忽然退了回來,低頭叫滿手油汙的她:“李豆蔻?”
邢鹿看到豆蔻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在發現是自己時,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微笑。
“怎麼又是你啊?”她說。
幾天前,當邢鹿捧著隔壁鄰居趙爺爺家的一百個麵人怒氣衝衝地等待交給預定的主人時,李豆蔻就出現在眼前,令他有些懷疑命運從中作梗,非要他的人生跟這個女生扯上關係。
麵人趙老,於邢鹿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他在地下通道捏麵人,手藝精巧,但那個時代,已經不流行這種手藝活了,批量生產的精致玩偶,席卷了整個市場和人們的審美觀和消費欲。有時候,趙老常常連一個麵人也賣不出去。
而那天,他忽然接到了一百個麵人的訂單,老人怕重樣,喊他帶電腦過來幫他選樣,對著屏幕捏出他甚至都叫不出名字來的動漫形象。當日老人熬到淩晨四點,頭暈眼花,一頭栽下去,邢鹿火急火燎地送他去了醫院。經檢查,老人是因為高血壓,再加太過疲勞導致的眩暈,幸好沒有大礙。趙老卻握著他的手說,這些東西一定要按時交給定主,他便扛著一麻袋麵人等在地下通道裏,誰知竟等來了風風火火的李豆蔻。然後,他氣急敗壞地收下了她手裏的錢,豆蔻忍不住問:“爺爺呢?”
“爺爺差點被你害死!”他沒好氣地說。邢鹿雖非溫順的少年,甚至有些陰鬱,但他這樣衝地說話,也是難得。豆蔻驚呆了:“我……我怎麼了……”
之前是聽同學說趙老有時候一天都難賣出一個麵人,所以自己才湊了一點錢,又跟同學們約好,來老人這兒訂了一百個,五塊錢一個。
“你做好事也要注意分寸啊。”邢鹿望著豆蔻的委屈樣,有些無奈地說,“趙爺爺熬夜給你趕了一百個出來。因為太疲勞,被送進醫院,現在已經沒事了。幸好有我在身邊,不然……”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你是他的孫子嗎?”
“不是。我是他以前的鄰居。”
“那他的家人呢?”
“嗬。”他淡淡一笑,“不是所有人都有榮幸擁有這麼奢侈的‘家人’的。”
而當李豆蔻低下頭對他說對不起的時候,邢鹿覺得心裏一片柔軟。
那時候的他覺得,2005年的這一場相遇,他是賺到了的。於是他替老人對她說:“沒關係。謝謝你。”
那天晚上,豆蔻翻著一麻袋的麵人,什麼都有,火影忍者、海賊王、機器貓、櫻桃小丸子,還有安徒生童話裏的醜小鴨、白雪公主和灰姑娘,老人的手藝可真好。不過可惜,她沒有找到小美人魚。
所以此刻,邢鹿衝她笑了笑:“是啊,怎麼又是我啊?”
邢鹿一把將她給拖起來,然後一把扶住她的自行車。
“附近有修車行,你別弄了。你的鏈條卡住了,靠手是解不開的。”見豆蔻呆著不動,邢鹿的眉頭微皺,“走啊。”
得知豆蔻趕時間去“打工”,邢鹿提出他幫她修車,讓她騎著他的車去。可那麼高的車,她又怎麼能夠駕馭呢,於是紅著臉沮喪著。
明明滿臉一副“女人真麻煩”的邢鹿,卻連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說,提出了一個讓李豆蔻想給他跪下謝恩的方案。
“你把車停在這裏,我送你過去。然後我再回來,把車送去修……到時候我直接給西貝不就得了?”
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他又笑著加上一句:“好不好?”
而那天的傍晚,當林池風塵仆仆地趕到杭城,又繞了一大段遠路抵達李豆蔻繼父的那家餐館門口時,恰巧看到邢鹿載著李豆蔻出現在他麵前。
從自行車上下來的那個女孩,不是李豆蔻又是誰?而她身邊的那個男生,他一點都不想記住對方的臉。
李豆蔻居然找了個比他還帥的男朋友。
原來這就是她口中,很重要的人啊。
林池覺得自己像是被異鄉的空氣在無形中點了穴一般,無法動彈。
直到她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他才意識到,自己比想象中更加想念李豆蔻。
而在她真真切切地和別人一起出現在麵前時,他也才意識到,原來,他早就失去她了。
那一刻的林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他想假裝偶遇一樣跑到她的麵前,帶點譏笑性質地過去跟她打招呼:“喲,男朋友啊?挺帥的啊。”然後再很酷地走開。可這裏是杭城啊,又不是A市,他跑來這裏偶遇,李豆蔻雖然笨,但她又不傻!對了,沈露安,他可以找沈露安當擋箭牌。他是該找沈露安的,她長得那麼漂亮,說不定李豆蔻的小男朋友一見到沈露安就會移情別戀了……
浮想聯翩了一陣後,李豆蔻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裏,似乎融化進了杭城的空氣裏。而他,一個真正的異鄉人,顯得那麼突兀,那麼格格不入。
而那個送她的人,轉身朝著他的方向走了過來。
林池發現自己幾乎不能克製地死死地盯著對方。
邢鹿看到一張陌生的臉,目光如炬地盯著他,他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他樹敵那麼多,哪裏會記得這麼多人。於是邢鹿朝林池露出一個帶有挑釁意味的笑容,看著對麵的少年,捏緊了自己的拳頭。
於是次日當他們正式相見時,兩個聰明男生之間的氣場極其微妙,較量是一早就開始了的,自此互不相讓,也各不順眼。
沈露安遲到了足足四十分鍾。
林池倒十分感激這個家夥的不守時,讓他想要傾訴的一時衝動,有足夠的時間來消解。
找沈露安就已經蠢透了,還跟她傾訴,他簡直應該左右開弓給自己十個耳光。
精心裝扮的沈露安有些慌張,上個學期末鬧得全校皆知的事她仍心有餘悸,她以為林池會看不起她。盡管沈露安信奉“天下帥哥多得是”,也盡管杭城長得漂亮的少年的確不少,可大概是先入為主的偏執吧,沈露安習慣性地按林池的標準看人。
話太多的,out。一定要跟林池一樣懶得說話。
眼睛太大或者太小的,out。一定要跟林池的一樣大,並且是橄欖形的。
聲音太粗或太細的,out。普通話太標準的,out。一定要跟林池一樣,帶著磁性,還帶點A市的口音。沒有濃重的鼻音,但又不像廣大杭城男同胞的音節來得柔軟。
還有……
還有很多。
這些都在沈露安心裏紮了根,盡管她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將來自己會這麼喜歡林池,喜歡到比喜歡自己,還要喜歡。
四十分鍾後的快捷酒店門口,沈露安出現了。林池坐在沙發上,站了起來。沈露安卻有種闊別已久,再度相逢的落淚感。她夢想中此刻應當有一個擁抱,起碼,像言情劇裏那樣,欲言又止,但林池隻是淡淡地說:“也沒什麼事,就是沒人一塊兒吃飯,我對這裏又不熟。”
“來杭城做什麼呢?有事嗎?”因為都是學生,出這樣一趟遠門並非易事,沈露安抱著一絲緊張的奢望,想從林池的眼睛裏讀出點什麼。
“沒什麼。”
嗬嗬,這個家夥,還是這麼酷。酷得她想發脾氣,卻又不敢。
“來看李豆蔻嗎?”她還是鬥膽問了一句。
“怎麼可能?”忽然奓毛的男生,臉色一青,白天看到的那一幕令他對這個被沈露安戳破的秘密感覺十分羞恥,“來看一個親戚。不過他恰好不在,出差去了。”他倒沒有撒謊,之前確實打過一個電話給堂哥的,他現在也的的確確不在杭城。
“哦。”沈露安應了一句,又有失落,卻又在某種程度上放下心來。
“那麼,明天,我帶你去逛逛杭城?隻不過我雖然出生在這裏,但自懂事以後就一直在A市了。也不太熟。”她摸摸鼻子,如果能預料到林池接下來要說的話,她寧可拍著胸脯說她和這座城市的每一塊磚都是朋友。
林池的話幽幽的,似乎是試探性的:“那麼,叫上李豆蔻?”
盡管之前林池咬牙切齒地想回避李豆蔻,卻在一頓飯的時間裏又改變了念頭,他向來是有主意的孩子,卻因為這三個字而變得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吐了出來,在內心安慰自己,來了,總要見一麵吧……
總要弄清楚今天在她旁邊的那個家夥對她好不好吧。
沈露安的臉色一白,後悔死自己暴露自己是個路癡的事兒了,但還是笑道:“也行。”
林池卻迫不及待地撥打了電話。
“你來之前也不告訴我一聲!”李豆蔻在電話裏激動得大喊,“什麼時候回去?”
林池在這邊咬牙切齒:“我才來你就催著我走了?”
“才不是呢。我打算盡一下地主之誼,帶你逛逛杭城。”李豆蔻忍不住咧嘴笑。
那麼久不見,林池變樣了嗎?鏡子裏那個漸漸有尖下巴的自己,太想蹦躂到他麵前,聽他一句“瘦了,漂亮了”,雖然知道嘴毒的林池不會這麼友好地誇她。
“好。我在××路的××酒店。你……”林池下意識地咬緊嘴唇,“你要不,帶上你說的那個重要的人?”重要的人,嘿,說起來都覺得酸溜溜的呢。隻是他還抱有一線希望,或許那隻是一場誤會,她說的人,跟自己看到的,並不是同一個?
掛斷電話,李豆蔻火速衝到試衣鏡前,把衣櫃裏的衣服都翻了出來,這才意識到,來杭城後,自己太少買衣服了,以至於沒一件看得上眼,沒一件能讓她煥然一新地出現在她的發小麵前的。
她複又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隻聽西貝在那頭慵懶地接通,一看就是沒睡醒。
“火速拿上你那兒我能穿的、最好看最合身的衣服到我家來。”
“幹嗎啊?我要睡覺!”
“求你了。西貝。”她軟了口氣,嘴角卻不由得上揚,“林池來了。”
淩西貝帶來的,不僅僅是那條令她咋舌的連衣裙。
因為西貝自己是個路癡,所以她帶來了據說因為愛好騎行,對杭城熟悉得每個巷弄的流浪貓都認識他的邢鹿。
對於這條太過誇張的走在時尚尖端的裙子,她雖然糾結,但還是在西貝的巧舌如簧下換上了。
邢鹿發現,豆蔻似乎很開心的樣子,整個人的眼角眉梢都是笑。他在她換衣服的空隙問西貝:“來的人到底是誰?她的男神嗎?”
西貝告訴他:“據說是青梅竹馬,你不也有嗎?”
他笑了笑,逗她:“也對,就你沒有,你好可憐啊。”
西貝白了他一眼:“青梅竹馬都沒有好下場!”
而掛在豆蔻臉上的喜悅,一直持續到從公交車上下來,看到等在酒店門口的林池……和沈露安。
或者說是在看到正親密對視的二人時,她忽然覺得,心一沉。
“怎麼樣?”吹了半天氣的少年,終於看到沈露安睜開了左眼,嘟囔著說:“還是有些疼啊。”春日的粉塵漾進她戴著隱形眼鏡的眼睛裏,揉了半天,眼睛都紅了。這時看到不遠處公交車下站著的三個人,定睛看去,那個穿著奇怪裙子的,不是她討厭的李豆蔻又是誰?
而林池這時回過頭去,看到李豆蔻身邊的男生。那個男生,不是昨天看到的那個討厭的人,又是誰?
林池分明覺得方才落進沈露安眼睛裏的灰塵,吹進了自己的心裏。
他嘴角的笑容垮下來,然後又強迫自己提上去,露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笑容,見到老友的標準式八顆牙。
沈露安在闊別已久後的第一次見麵說了一句讓她麵紅耳赤的話:“李豆蔻你穿的這是什麼東西啊?”
也就是這句話,奠定了本就嫉惡如仇嫉美也如仇的西貝同學討厭沈露安同學的長達數年不消的基礎。
“你這人長得人模狗樣的,咋說話這麼難聽呢?流行,懂嗎?”西貝火大了,一副要幹架的架勢。沈露安往林池身後一躲,豆蔻看到林池,深深地皺了眉頭。
李豆蔻變了,是他說不上來的一種微妙的感覺。她瘦了,不再是那個受他欺負後氣得跳腳的小胖子了。她臉上掛著他所不熟悉的笑容,在受到沈露安的嘲笑後,她竟能笑得那樣無所謂。說實話,在沈露安批評李豆蔻的穿著時,他很想把她拉到身邊,橫眉豎眼地說:“這是我家孩子,不隨便接受別人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