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05年,A市。

林池用了很大的努力去對那個亮著又暗掉的頭像置之不理,但最後總是沒出息地發個表情過去。

在李豆蔻回複後,林池又開始覺得自己的主動實在是太掉價了。

就這樣平淡地用網絡係一根繩,林池終於接受了李豆蔻走了,去了千裏之外的杭城的事實。

父親術後的腿有些微跛,退居二線。閑下來便擺弄一些花花草草,像個中年麵孔的老年人。母親則開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夫唱婦隨,倒是配合得很好。

暑假裏兩個人都幫著家裏打工,李豆蔻也常往家裏打電話。直至快到當年的十一,母親掛斷電話後忽然說:“我剛問了豆蔻,她十一有空,不過我沒提讓她過來的事兒,我怕這沒良心的孩子又不來。這麼著吧,你去杭城把她給接過來,女孩子家一個人坐火車也不安全。”

林池一愣,李豆蔻要來了!

才是長假的第一天,林池淩晨五點就被媽媽從被窩裏拎出來,罵罵咧咧地出門,還拎著一大袋的A市特產。媽媽甚至要他帶一大捧店裏的花捎去給李豆蔻的家長,被他紅著臉給拒絕了。

“媽,杭城有花,比A市還要便宜,坐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你估摸著它到杭城會是怎樣一副蔫樣?”他可不能搞得像是去求婚似的,不能被李豆蔻笑死,“還有,這些特產,就不能讓李豆蔻來了之後再帶回去嗎?”

林媽媽樂嗬嗬地說:“到時候還有好多讓她帶的呢,你先帶過去一點嘛。你是男孩子,力氣大。”

切,他從小力氣就沒有李豆蔻大好嗎?那家夥,簡直像頭牛……不過年初的時候見到,她卻瘦了好多,瘦得讓他有些心疼。

“總而言之,一定把豆蔻給帶回來。你都上門了,她總不會不肯來吧。”母親鄭重地交代他。

拎著大包小包上火車,林池有種自己是個農民工的感覺。落座後,一抬頭,看到對麵坐著一個麵容清麗,估摸著女大學生年紀的姑娘,正側頭望向窗外,林池的目光落在了她旁邊的那把吉他上。

姑娘回過頭來,衝他笑了笑,林池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忍不住說了聲:“哇,這個,超酷的哎。”

這時候,林池旁邊的一個大叔嘿嘿地笑起來:“小姑娘,能彈一首給大夥兒聽一下嗎?”

哇,居然真有這麼厚顏無恥的人啊。

可那女生卻含笑說:“好啊,隻是怕不合規矩吧,車廂裏……”

旁邊座位的乘客聽到,皆覺得新奇,探出腦袋來說:“姑娘,彈一個,彈一個嘛!我們都想聽……”

哇,這麼厚顏無恥的人居然還不止一個啊!林池想,人小姑娘又不是賣藝的!

結果那姑娘卻開始撥動琴弦,抬起頭,忽然對一旁沒發聲的他說:“你來點一首吧。”

因其他乘客的要求皆是《美酒加咖啡》、黃梅戲和《青青河邊草》以及《精忠報國》,林池愣了一下:“啊……五月天有首歌我挺喜歡的,叫《倔強》,你會唱嗎?”

“這麼巧啊,我也很喜歡那首歌。”姑娘斂了眉頭,吉他聲清脆悠揚,姑娘的嗓音更是溫和動人,將一首勵誌歌曲唱出了幾分悲傷味兒。

這時候電話響了,林池接起電話,這邊的音樂聲就傳到了豆蔻的耳朵裏。

“你在哪兒聽演唱會嗎?”豆蔻詫異地問。

“我在火車上呢……”林池的聲音裏有一股跳桑巴的愉悅勁兒,“這裏有個美女……正在開火車演唱會……”

“你……在火車上?”豆蔻一驚一乍,“怎麼這麼巧,我也在火車上!”

事情就是這樣,因為不先打招呼,彼此想要給對方一個驚喜,最後的結果是:林池在從A市去往杭城的火車上,而李豆蔻則在從杭城去往A市的火車上。

“快到哪兒了?”

“快到B市了……”他也剛過B市。

方才經過的、跟自己背道而馳的那輛火車上,興許就載著李豆蔻。

“你……你安心地過去吧,我讓媽媽來接你。”

一曲剛好作罷,吉他女生將吉他放回腳邊,笑著婉拒了大家再來一首的要求。

見林池掛斷電話,一臉急躁的樣子,那姑娘忽然開口說:“快下車吧,國慶大站的票不好買。下一站是小站,興許還能買到去A市的火車票。”

而且她才過B市,如果順利的話,能夠比較快地見到她。

林池感激地對著那姑娘說了聲“謝謝”,感覺眼前的人有一雙狹長如新月的眼睛,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整個人素雅幹淨,有一股令人心生好感的魅力。

火車到站,他匆匆忙忙地準備下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對那個女生說:“你的歌特別好聽……哎,對了,你是怎麼知道……我……”

還沒問完,對方似乎就猜出了他想問的問題,給了答案:“因為這事兒我也幹過。很浪漫是吧。”而後似乎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真的挺浪漫的。” 說話間,她眉眼裏有些許憂傷。林池看得一怔,火車停了下來,他跟這個友好的陌生人匆忙道別。那時候何嚐想過,自己會與一麵之緣的她,後來有那麼多的糾葛。

也算不上是他和她。而是他們,就在她的酒吧。

許司卿,Unique。

運氣極好地買到了最後一張站票,林池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有幾袋東西落在了座位底下。也罷也罷,到時候再讓媽媽準備一份就是。隻是他檢查了行李後才發現,媽媽給做的玫瑰醬也落下了,當下心涼了半截。

完了,回去要被罵慘了。

玫瑰醬雖不是什麼貴重玩意兒,卻是母親早早準備好的,工藝被母親調成了極複雜的一道,采用的玫瑰花瓣原料,自是花店裏極好的那種。李豆蔻愛吃,母親便做最好的給她。這兩罐玫瑰醬,母親準備了兩個下午,熬了半天,又用糖醃了半天,從十幾罐裏篩出來的佳品。要是知道讓他給弄丟了,以母親現在壞了十倍的脾氣,還不得發作啊。

一想起來林池就覺得恐慌,於是他打電話給李豆蔻,打算先跟她通個氣兒,好歹他是來接她的,她總不能出賣他吧。就說玫瑰醬在路上吃完了?不對,她會比他先到家啊,幹脆就不提玫瑰醬的事吧?

電話接通。

“李豆蔻,那個,我剛急著下車把玫瑰醬給落下了。你千萬別提啊,就說你路上吃完了。”

雖說兩罐有點多,但以李豆蔻的食量,還是說得過去的吧?

嗯,就這麼辦。

“林池……我……”

對方忽然支支吾吾,讓剛上火車的林池頓時緊張起來。

“你什麼你?”

“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對麵那個中年人虎背熊腰的,麵部抖動速度令人驚訝,指著李豆蔻罵道。

林池跳起來:“別指啊指的!你知道她是誰嗎你!不就是一破根雕嗎!老子賠!”

“你一窮學生怎麼賠?”

“現在放我出去,我去砍棵樹雕給你!別說是個根雕了,就算航空母艦老子也雕得出來!”

“你這臭小子,信不信我揍你?把你揍扁了也沒這根雕貴!”中年人欲揚拳,被幾個警察拖住。

C鎮公安局裏,李豆蔻吸吸鼻子,一把將林池拽到身後。

“叔叔,我已經跟您道過歉了。何況當時的情況,是您撞到了我,我才撞壞您的根雕的。更何況,也沒有多壞嘛……”

隻是磕了那麼一點點。不過她不由得慶幸的是,自己這一年多是瘦了不少啊,不然,那根雕估計早變一地木屑了。

“我也跟您下車到了派出所了,可是您叫的價也太驚人了吧。這類似的根雕我也見過,工藝的確是精致,但您說綠檀木……這根本就隻是普通的榆木。您讓我賠原價,我的確是賠不起,但我知道,根雕修複可以用細木粉填充縫隙黏住,待幹後打磨上漆即可。我隻能負責修複的錢。”

林池聽李豆蔻講得頗專業,心想,喲嗬,李豆蔻,長知識了嘛,這頭頭是道的,跟誰學的啊?

這時候李豆蔻扳過林池的腦袋:“還有,這家夥真的挺貴的。您真的最好別揍他,他爸爸,可厲害了。”

在賠了幾百塊錢完事後,他們倆一前一後地從公安局出來。外頭已是夜幕籠罩,星月輝煌了。

“咱也是進過局子的人了!”身為A市公安局局長的兒子,雖然隻是分局,李豆蔻也覺得這犯法還引以為豪也忒不靠譜了。

停靠的地方是一個小城鎮,此時哪裏還買得到回去的火車票。

編了個謊說次日就會從杭城出發,總算把母親給哄過去,這時候林池側頭看向李豆蔻,發現她正看著他。

“幹……幹嗎那麼看著我?”

對麵的少女走上前兩步,忽然掐了林池一把。

“剛才耀武揚威的,不怕吃虧嗎?你打得過那個大叔嗎?”

林池不服氣地說:“我才不管呢,誰讓他說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啊?憑什麼啊,我家孩子,憑什麼讓人家說啊!”

“林池……”李豆蔻覺得有一股暖意湧上心頭。分別的時光裏,他們鮮少能有這樣的對話,網絡上的一切都被撇去了語氣和音調,隻平不仄,讓她幾乎覺得,快要失去林池了。而今,到底是福是禍她還真說不清。

“你不覺得我那樣特別帥嗎?”林池特別二地摸了一下頭發,耍酷道。

“切。”

“不帥嗎?”他湊過去追問道。

“帥。”李豆蔻咧開嘴,回答道。

夜色下,兩個人都被路燈昏黃的光籠罩,短時間內發生的一切讓彼此都有些恍惚,疑是一個夢。

否則,又怎麼會突然之間就被丟在了C鎮,一個從來沒有來過、隻在報站名的時候偶然聽到,甚至都不會費心去記的地方?

其實,林池並非逞著英雄主義,而是出於本能的一種保護。

當時,若是那個家夥再無禮一點,他才不管吃不吃虧呢,一定會不尊老愛幼地去揍對方的。

他隻是想告訴她,李豆蔻,我可以保護你了。

“所以,我們現在先找個地方吃飯吧!我都快餓死了!對了,你是不是把阿姨做的玫瑰醬給弄丟了?”李豆蔻瞪大眼睛,飽含恨意。

C鎮有條小吃街,食客眾多,他們擠在一間門麵一般的火鍋店裏,對坐下來。

林池的碗裏堆了滿滿的肉,李豆蔻繼續燙著綠色的菠菜,蒸汽氤氳,模糊了她的臉。

“你自己也吃點啊,看你這架勢,是想撐死我啊?”

豆蔻終於停手。

“你幹嗎不吃?難道飽了?我果然是秀色可餐啊!”少年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這才發現李豆蔻定睛微笑著看著他。

“你幹嗎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啊?”林池皺眉問。

“新練的特異功能……”她俏皮地道。

其實,是覺得這場景太不真實了,怕一眨眼,林池就會消失。

這時林池往她碗裏夾了幾隻蝦:“喏,你喜歡吃的,都給你。”

林池覺得火鍋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盡管它看似簡單,什麼都往鍋裏一涮,再往醬汁裏一蘸,然而火鍋店裏人聲鼎沸,蒸汽熱騰騰地上竄,卻是再好不過的溫馨。

飯後兩人在街上逛,趕巧C鎮今天有熱鬧的夜市,一整條並不寬敞的道路上擠滿了人。每個鋪位都亮著一盞燈,跟天上的星火遙遙相對。

兜售的什麼都有,明信片、人偶、盜版碟、家居、廚具,還有他們父輩都不再穿的解放鞋。

就這麼無所事事地閑逛著,兩個異地的少年,胃中飽滿,心中輕鬆。

林池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看著李豆蔻走走停停,但也隻是看,不買。

他隻是想起火車上那個姑娘的那句話。

真的,挺浪漫的。

“你在想什麼呢?”

“我今天在火車上看到一個美女,特別漂亮。真的。”

“所以呢?”李豆蔻噘起嘴,“表白沒?然後你被殘忍地拒絕,再被踹下火車……”

“我呸!哥哥我這麼好看,那個美女從上車開始看我眼睛都不帶眨巴的!”

“我真該讓阿姨給你買麵鏡子隨身帶著,方便你自戀。”李豆蔻忍不住笑,定睛看林池。

他的眉眼比先前更開了一些,臉上褪去了少年時代遺留的細微圓潤,變得線條硬朗,的的確確是個好看的人兒啊。

“那個,”她的聲音忽然微弱下去,帶著試探的意味,“林池,你們男生都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兒啊?”

林池不假思索地回答:“大胸,長腿,白膚。”

僅僅六個字,讓她眼前的形象濃縮成一個沈露安。

巧笑倩兮,前凸後翹,膚白貌美,長腿細腰,穿什麼都好看。

哦,是這樣啊。

她得到答案的時候覺得很難過,可她問的是,你們男生都喜歡怎樣的女孩,而不是林池,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很多年後,她再坐在跟他並肩的位置,終於問出口:“林池,你究竟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啊?”

“你。”

“啊,我這樣的?”

“不是,是你。我喜歡你。”

如果當時她的問句換個方式,也許這些幸福,會來得早一些吧。

不,不會的。當時的他們都那麼驕傲又那麼膽小,捧著自己的自尊心,生怕泄漏了一絲半點情緒,把所有的一切都歸咎於一同長大的情深意切,卻偏偏沒有料到,對方也是如此。

明明李豆蔻在邢鹿身上找到了無數個自己的影子,卻是後來才發現,靈魂深處,林池才是那個複刻的自己。

棉花糖機正吞吐著白色的雲朵,林池說:“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他弄丟了媽媽做給她的玫瑰醬,那就買朵棉花糖給她作為補償吧。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種浪漫的環境裏有棉花糖,會浪漫得跟住在雲端似的。

林池手裏攥著那串棉花糖,剛想要遞給她,卻隔著人群聽到她講電話的聲音。

“好了,邢鹿,不用來接我,真的。讓西貝放心,禮物肯定不會忘記的啦。”

邢鹿這個名字,重新回歸到他的世界裏。

他安慰自己,隻是朋友而已嘛,他不是也常常跟沈露安聯係嗎?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心裏堵得慌。他一向心眼挺粗的,怎麼到了李豆蔻這兒,就這麼小氣了?他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此時,李豆蔻掛斷電話,她一回頭,逆著風看到林池被棉花糖糊了一臉。

那天晚上,他們住在同一個房間。

畢竟長大了,李豆蔻還知道避諱,林池卻在隻剩下一個房間時白了她一眼,說:“幹嗎?怕你對我把持不住啊?”

幸好剩下的房間是雙人間。被褥很幹淨,有一股秋日太陽的味道,林池指著她滿滿當當的行李箱說:“你這裝的都是什麼啊?”

“秘密。”她也笑著說。

林池將空調打得很低,煩躁地換著台,電視裏正播著各種要命的言情劇。女主角男主角苦兮兮地哭一陣又抱一陣的,令他的心煩加倍。

恰好有《快樂大本營》的直播,他將音量調到最響,偷偷看正在燈下捧一本小說在看的女孩。

“喂,你們女生怎麼就這麼喜歡看言情小說啊?天天做一些醜小鴨變成白天鵝的夢,白馬王子就這麼愛上了灰姑娘……沒理由啊。”

“我樂意。”她從書裏抬起頭來,瞪他一眼。這個煩人的家夥,讓她想起了自己那本筆記本上寫的故事,主角,統統是林池。伯爵林池、王子林池、乞丐(很帥的那種)林池、校草林池、皇帝林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