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眼前的字都變了形,心裏湧起無數個氣泡,以往的故事,不再隻是一個名字,林池戴著皇冠,披著雲霞,踩著自行車就這麼成了實景。

算了,書是不能再看了,她索性倒頭睡下,以省去自己的浮想聯翩,但臉上卻有一抹緋紅,覺得自己像個燙手的山芋,想把自己給丟出去。

林池開著一盞小夜燈,在廣告的間隙裏,忽然覺得自己的勇氣出現了。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喀……李豆蔻,我跟你說個事啊。”

“那個……你今天接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那個叫邢鹿的,他這個人吧,我覺得吧,”林池在腦海中想著自己用個什麼樣的形容詞才能顯得自己比較大方,“其實是挺不錯的。但是吧,你不適合他啊。我跟你這麼分析吧,第一……你又不夠漂亮對不對?你照鏡子的時候也能清楚地意識到對不對?雖然你去了杭城後確實是好看了那麼一丁點……”

靠,自己簡直就是唐僧啊!

芒果台那時候還沒有那麼長的廣告,很快謝娜的大嗓門就回來了。林池一怔,側過頭,發現李豆蔻毫無回應。

按理說,他說她不漂亮,她應該會砸個枕頭給他的啊。

“李豆蔻?”他將聲音放輕,“你睡著了嗎?”

少年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繞到李豆蔻的床邊。

李豆蔻的的確確是睡著了,她往日的睡眠質量並不算好,盡管年紀很輕,但常常要閉上眼睛躺一個小時才能入睡。然而近日許是太累了,又許是這床太柔軟了,她才剛沾上枕頭,就昏睡了過去。

其實都不是,是因為有林池在身邊,她覺得安全,並且妥帖。

林池蹲下身去,借著小夜燈的微光,定睛看著她的臉。

“你看你,居然在這麼關鍵的時刻睡著了。”

她的眼睛輕輕閉著,一張仍有些嬰兒肥的臉跟枕頭貼在一起,睫毛還是卷卷的,頭發已經那麼長了,半邊耷拉下來,掛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巴很小,但嘴唇並不算薄,因此總有種時刻都嘟著嘴的感覺,有時候會忽然聳聳嘴角,那清淺的梨渦,就會在那時候呈現出來。

“我好像喝醉了,因為覺得你睡著的樣子真好看。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

“不是那種一見鍾情的喜歡,而是點點滴滴、絲絲入扣進自己的生活中,哪怕際遇讓我們分別,哪怕你已經在千裏之外,我卻會在刷牙時、吃飯時、坐在電腦前時、數學題解乏時、吃香螺時、看球賽時、停電時……空氣裏全都是你。

“我今年十七歲,我不知道你還會在我這兒以這種無形的方式存在多久,但隻要看到你,一輩子,我也認了。

“我是不是很沒出息?這些話我都不敢當著你的麵說。你知道,我倍兒臭屁,我也不希望跟你早戀。你知道的,早戀會影響學習……當然是影響你的,畢竟我聰明嘛,但我就是想能永遠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挺優秀的,但我還是怕你被人搶走,雖然你並不怎麼樣,既不漂亮,也不聰明,人啊,又古怪……可萬一有人跟我的眼光一樣奇葩,就比如那個邢鹿,我就特煩他。

“李豆蔻,我是真的喜歡你。”

雙人間裏的兩張床上,起伏著微微的呼吸聲。她在夜深時醒來,剛做的夢令她感到胸口有些發麻。夢中的林池成了她的陌生人,他從她的身邊擦身走過,任憑她怎麼叫,他都沒有回頭。

而醒來時,她看到沉睡的少年就在離自己幾步外的柔軟的小床上,他的側臉在一盞小夜燈的照射下,像是會發光一樣。噩夢是一件好事,因為會醒,醒來發現那已經失去的,還在自己身邊,真是莫大的饋贈。

窗外好似下雨了,淺秋的雨,溫柔得要命的節奏,將人的五髒六腑都泡酥了。她起來關窗時,卻忍不住在窗口停了下來。十七歲,被稱為雨季,而在雨夜來襲的一瞬間,她覺得妥帖極了。

她朝著另外一張床上那個與她一起度過少年時代的沉睡的林池,輕聲說:“這是這輩子,我覺得,最開心的時刻。”

久違的A市生活,忽然又回來了,李豆蔻坐在那張飯桌旁,盡管她被當成上賓來接待,林阿姨和林叔叔裏裏外外地忙活著,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喊著——

“豆蔻,去打一瓶醬油!”

“豆蔻,有人敲門,去開一下!”

她無需動手,也無從動手,這讓她有些失落。但即便如此,她也還是被一種久違的幸福所環繞。

A市,她又來了。

林池還在屋裏搗鼓,她閑著沒事兒,就走了進去。

林池的房間還跟以前一樣簡潔,連他這種懶蟲都沒辦法弄亂的整潔,牆上貼著球星照片,盡管歐冠賽已經一次次地更新替代。

“咦?”李豆蔻的眼睛一尖,林池撲過去想把她眼睛注意到的那樣東西給藏起來,但無果,於是緊繃著一張臉。

“不是丟垃圾桶了嗎?”李豆蔻記得清清楚楚,這個蒙奇奇被她拒收後,林池就惡狠狠地丟進垃圾桶了。

“又買了一個,不行嗎?”少年負氣地說,想起不愉快的事兒,還不能付諸一笑。

她不覺有些心酸,跟它配對的另外一個在沈露安手裏。這種感覺,令她不禁有些小心眼的後悔,當初還不如收下呢。好歹現在不會像定情信物似的,被他們二人珍藏。

李豆蔻打開放在門邊的行李箱,一件件地把裏頭的東西拿出來。

他終於弄明白了她箱子裏滿滿當當裝的是什麼東西了。從江叔叔餐廳順過來的料理包、杭城特產的西湖藕粉,還有從河坊街買來給林阿姨的絲巾,還有……

李豆蔻從行李箱裏掏出一堆麵人,說是送給中學舊同學的。又加了一句說,你喜歡的先挑出來啊,明天聚會的時候記得帶上。

她順道跟他說了捏麵人趙爺爺的故事,當然撇去了邢鹿的那一段。林池安靜地聽著,她末尾遺憾地說了一句:“可惜沒有美人魚。林池,你說,美人魚有家人嗎?”

“廢話,當然有啦。美人魚也是美人魚她媽生的,運氣好的話,她還會有條美人魚哥哥呢。”

李豆蔻聽完咧嘴笑道:“不是說美人魚不存在嗎?”

“我是說,假如它存在的話……”

而當豆蔻看到自己的房間被原封不動地保留時,她看著林池一家人,咧著嘴笑成一朵向日葵。但扭頭走進自己的“房間”裏,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裏更像家了。

次日下午,林池陪著李豆蔻去給父親掃墓。

10月3日,是父親的生日。

墓地看守員認得李豆蔻,他在這裏工作那麼久,這個女孩常常來,隻是這一年似乎少了。倒是她旁邊的男孩,逢年過節會替她過來。看守員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

他叫她李家閨女,因為知道她爸爸的姓氏,雕刻在墓碑上了。

“李家閨女,怎麼這麼久沒有來了?”他的語氣裏並沒有苛責,隻是疑問,但豆蔻還是覺得內心有愧,紅著臉告訴他,她搬家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老人歎了口氣,表示遺憾:“唉,你爸爸會很想你的。”

“是的。我知道。”豆蔻沒有回答他,而是在心裏說。

“小家夥高了不少啊,”老人閑著無事,跟她聊起來。畢竟苦守著墳塚裏與他無關的枯骨,也甚是寂寞,“也漂亮了呢!”

“切。”林池發出一聲輕蔑的鼻音,扭過去的臉上卻寫滿了自豪。

“對了,前段日子,還有個女人來看過你爸爸。買了很多花,還送我了一大袋吃的,是你的誰?”

豆蔻的背直了直,緩緩回過頭:“誰?”

她怎麼會知道是誰,爸爸去世那麼多年了,家裏早就沒有什麼來往的親戚,更何況是女人。除了林阿姨,不會有別人了。

“啊,是9月初,好像是3號。”老人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記性,“沒錯,就是那天,那天下可大的雨了,那女人還在墓碑前站了好久。”

這句話讓李豆蔻重新陷入疑惑之中。

守墓人該是認得林阿姨的,肯定不是她。可9月3號似乎給不了她任何提示,而守墓人形容的特征又統統不足以辨認任何人。

李豆蔻坐在墓碑前的時候,林池識相地跟爺爺坐在他的小屋子前嗑瓜子兒。

兩人聊了些有的沒的,可林池的眼神總是忍不住往她的方向飄去。

他的記憶裏仿佛又出現了1998年的那個小小的人兒,那個失去爸爸的李豆蔻,她平靜地說,你說得沒錯,我爸爸,是不要我了。

林池感到內心有種鈍鈍的痛意,一個恍惚,李豆蔻已經繞到他的身後,帶著一臉燦爛的笑容。

“走吧,搞定了。”

林池知道,她每年都會來跟父親報告自己的生活,彙報完畢再回去。

他盯著李豆蔻的笑容,眉眼微微彎起來,大把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林池笑著說:“那我們走吧。”

李豆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了解你。為什麼你明明有很多很多悲傷,卻總是一副平靜的樣子,還總是笑,真弄不懂你。

“跟你爸聊了些什麼?”

“很無聊的,你不會想聽的啦。”

“不如說來聽聽?”

“就聊自己的成績還是一樣的糟糕,我媽說,要是我能繼承點爸爸的聰明就好了。我媽還說,我爸當年可是學霸呢……林池,你說我爸要是沒有去世,我現在會不會還能留在這裏?”

“啊?”

“沒什麼啦!”

夕陽下,他們並排走下山。黃昏的餘暉一點點褪下去,染在天的盡頭,像一條金色的絲帶。

李豆蔻忽然停了下來,眯著眼睛望著遠方。

前麵的林池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她。

李豆蔻指著遠處的天空和山巒交接的地方,那條金色的夕陽織成的緞帶,就像是連接夢境的邊界。

“你看,天空好像粉紅色的海哦。”

晚上是初中同學聚會。兩個人坐上公交車時,李豆蔻問:“叫你帶的麵人你帶了嗎?”

林池一拍腦袋:“哎,我忘記了,下次我再替你給他們就是了。”

其實他是故意忘的,那些小麵人,是李豆蔻千裏迢迢帶過來的。他一點都不願意跟別人分享,他林池,就是這麼小氣。

同學會倒不是特意為李豆蔻開的,但大夥兒對“遠道而來”的舊同學分外熱絡,惹得李豆蔻簡直覺得這快成了她的專場了。

她怎麼不記得,她曾經有那麼受歡迎,有那麼多……曾經的“好”朋友呢?

郝鵬的第一句話就讓她很滿意:“豆蔻漂亮了好多啊!我就說豆蔻是潛力股吧,你們非不信,以這個女大十八變的速度下去,她是要超過劉亦菲啊!”

當時的劉亦菲在《金粉世家》和《天龍八部》裏分別以白秀珠和王語嫣的角色斬獲女神桂冠,成為眾多男生心目中的神仙姐姐。那天郝鵬的話讓李豆蔻特別受用,雖然她忘了考慮劉亦菲是天生麗質,其他人怎麼追也追不上的好命,而她的女大十八變,也就到了十八歲那年,再沒長進了。

KTV裏的每一張麵孔,看起來都那麼熟悉,卻又很不一樣。李豆蔻紮在人堆裏,接受著各種問候。

“杭城好嗎?聽說比A市漂亮啊!”

“A市也很漂亮啦。”

“你在那邊適應嗎?”

“啊,挺好。”

“那裏的人有我們可愛嗎?”

“沒有沒有,你們最可愛啦。”

“聽說沈露安也在那兒念書,你們一個學校嗎?”

太多問題,她措手不及地回答著,林池則坐在一邊跟他們玩骰子。一群少年人,滿大桌的可樂,喝多了,打幾個嗝,嗝出來的都是青春的味道。

郝鵬忽然遞給她一個話筒,紅著臉說:“豆蔻給我們唱首歌吧……”

“讓你唱就唱嘛。”林池一副大家長的架勢,令豆蔻這個話筒實在不好意思放下來。

郝鵬這個賤人,給她點了一首王菲的《天空》。本就是高難度的歌曲,她也隻會哼幾句,對著熒幕跟著和,聲音細如蚊蚋。

“響一點啊……”林池似乎擰開了她的音量開關。

李豆蔻唱得果然很難聽……畢竟都是年輕孩子,還不知道睜著眼睛說瞎話,眾人笑得不行,李豆蔻麵紅耳赤地撇撇嘴:“我就說我唱歌難聽吧,你們這可都是自殺行為!”

“哎!”郝鵬一把搶過李豆蔻的話筒,“誰敢笑話我們豆蔻?林池,要不你給大家來一個?”

來就來!

事實證明,理工科發達的男生,真沒幾個能唱好歌的,一首溫情的情歌,被林池唱成了五音不全的山歌。本就被豆蔻刺激得不行的眾人,有幾個捧腹大笑指著林池說:“李豆蔻那是要命,你這是鞭屍啊!”更有甚者大喊:“求你了,林池,別唱了!你和豆蔻,在唱歌這點上,可真是親兄妹啊!”

能與他並列成為全班唱歌最爛的人,真是與有榮焉啊。

而林池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哎呀媽呀管得著嗎你哎呀打我呀打我呀”的賤賤的氣質,瞪了對方一眼,就又旁若無人地“深情謳歌”了。

盡管他五音不全,一首歌跑調跑到了馬裏亞納海溝,大夥卻都含笑看著他,並沒有真正阻止他的鞭屍行為。

林池的一曲高歌使氣氛達到了高潮,李豆蔻喝下一口可樂,看著她的發小站在熒幕麵前,深藍色的光線打在他的身上,少年動情地唱著,毫不在意旁人的大笑,是真的自信,真的無所謂。

那樣驕傲的一個林池,在她眼裏,即便唱歌不好聽又怎樣。

有些人本就是一首歌,是別人來唱他的。

而她平凡到有些不平凡的嗓子,又怎麼可能唱得好他。

她打了個嗝,忽然發現,原來可樂也醉人。

林池在班裏的受歡迎程度,立竿見影。雖然是初中同學會,但不少和郝鵬一樣,高中也跟林池一個班,好歹也基本都在一個學校。於是眾人嘰嘰喳喳。郝鵬坐在旁邊陪著豆蔻說話。

林池唱夠了,就回過頭來看豆蔻一眼。

郝鵬一臉花癡的樣子沒讓他不高興,反倒是不忍心去打攪。

好歹是自家兄弟,他抱著私心霸占他的手機那麼久,打著替他親近李豆蔻的名義,實在也挺對不起他的。他家豆蔻終於長大了啊,他這個小家長也覺得忒有麵子。有人湊近他說:“你家童養媳變漂亮了很多啊。”

小時候他聽到這話絕對奓毛,但這次林池嘻嘻哈哈說:“也不看看是誰家姑娘。”

他似乎是默認了“童養媳”三個字。

原本約好次日去郊遊的,也算完成去年畢業時的遺憾,林池喜滋滋地從超市裏買來一大堆零食,結果晚上10點鍾,李豆蔻忽然臉色慘白地跟林池說:“明天的郊遊,我去不了了。”

林池緩緩地起身,皺起眉頭問:“怎麼了?”

“總而言之,是去不了了。明天早上我就得回去。”

“女大不中留啊。”正給豆蔻補做玫瑰醬的林阿姨聽聞,先是勸了幾句,發現豆蔻已經決定了,又似乎守口如瓶,但表示家裏一切都好,隻是朋友有點兒事後,笑著說。

豆蔻卻半天沒動,嘴唇張了又合,怕一出口就是哽咽。

“哎,瞧蔻蔻這委屈勁兒,阿姨跟你鬧著玩呢。有事就回去嘛。阿姨沒那個意思……”